许渊冲生平 从心所欲不逾矩——一代大家许渊冲的译界人生
许渊冲,北京大学教授,翻译家。1921年生于江西南昌,1938年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1941年应征在美国志愿空军任英文翻译,把三民主义解释并翻译为美国林肯总统的“民有、民治、民享”,第一次做了沟通中美文化的工作。
1944年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莎士比亚和德莱顿的戏剧艺术。1948年在法国巴黎大学研究拉辛和莎士比亚的戏剧艺术,1950年获得巴黎大学文学研究生文凭。1958年开始把毛泽东诗词译成英文法文。
在国内外出版中、英、法文著译六十本,包括《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等中外名著,是有史以来将中国历代诗词译成英、法韵文的唯一专家。
1999年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许渊冲教授在《第19届世界翻译大会论文集》中有《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他提出的“优化论”,继承发展了严复、鲁迅、郭沫若、朱光潜等的理论,对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进行了独到总结。
8月28日开幕的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上,27册的《许渊冲全集》首次与读者见面。这部集子收录了许渊冲的主要翻译作品。文集涵盖小说、诗词、戏剧等多种题材,不仅包括《论语》、《道德经》、《诗经》、《楚辞》、《西厢记》等中国经典的英、法外译,还有《红与黑》、《高老头》、《雨果戏剧选》等多部外文作品的中译本。
在文集面世前的几个月里,许渊冲为修订书稿一直忙碌。期间,即将在法国出版的唐诗宋词绘画集子的责任编辑每日到家中,请许渊冲选取诗歌或是修改图文介绍。明年是中法建交五十周年,他要赶在之前将《诗经》译成法文。“毕竟许先生是90多岁的人了,太累。”许渊冲的太太照君女士更担心他的身体。不过,声音洪亮,话语急促,思路清晰。除了听力不佳,92岁的许渊冲有一种独特的活力。“好多事情要做,每天忙得很,得抓紧时间。”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他为中国翻译寻求话语权
关于中国文化,许渊冲总会提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在他看来,中国文化具有一种使人乐之的旨归。这与西方文化的原罪观念截然不同。“基督教故事说人吃了苹果,得到知识,也便有了罪。而孔子的学说,强调不断吸收知识,从而不断体察到生命的乐趣。
”为了把这样的中国智慧介绍到其他的文化,许渊冲将文化的深层结构的翻译视作翻译的根本。本届国际博览会上,这句话的英译” Is it not a delight toacquire knowledge and put it into practice?” 作为标语出现,许渊冲将这视作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先声。
正是出于内心对民族文化的热爱与责任,许渊冲选择了现在这种忙碌的生活。
“中国翻译已经达到世界一流水平,这是必须要明白的。”许渊冲非常强调这一点。他认为,中文和西方的语言在本质上是不同的,根据统计结果显示,西方语言之间的对等度达到90%,而中文和西方文字只有不到50%。如今我们做到在不同的语言中进行自由转换,并且完成了很多优秀的翻译,这其中的难度也便不言自喻地证明了中国翻译的水平。
“对等只能用于西方语境。我既能中英互译,又能英法互译。除非哪一个外国人的汉语水平达到母语水平,否则也就只有中国人可以达到一流水平。承认自己做得好有时是一种必要,我们不要觉得自己不如人就什么都跟着外国走,忽略了自己的优势和独特。不好就是不好,好就是好,都要敢于承认。”
这样的感悟与他那见证了一个世纪之动荡的人生历程有着深刻的关系。
1938年,就读于江西南昌二中的许渊冲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此前一年,随着日寇侵华的步步推进,他已随高中辗转江西各地。“有空袭危险啊,我们自由自在的学生生活就这样被战争破坏掉,心中真的是非常痛恨日本。”进入西南联大后,当时中国最一流的学者与最用功的学生几乎汇聚一堂,每日读书论辩,大后方的日子虽紧张却也充实。
但是国家的命运始终与个人紧密相连。许渊冲在南昌二中时的国文教师汪国镇没有随校一同南迁,1938年7月,惨遭日寇杀害。
“宁可杀身成仁,不肯苟安江东!”许渊冲在回忆录中这样怀念曾经的良师。1941年夏,由于日军空袭次数频繁,联大推迟开学。许渊冲与友人同赴大理。归来后,前来援助中国对日作战的美国志愿空军大队,即“飞虎队”,已经到达昆明,需大批英文翻译,许渊冲同窗三十几人纷纷报名。
大多数学生留在昆明巫家坝机场,另有同学参加了缅甸远征军南下。这其中,许渊冲的同学黄维在怒江牺牲。1942年,吸引敌机战术成功,飞虎队第一中队长英勇牺牲……面对这些,许渊冲唯有写诗悼念。
诗词翻译是许渊冲最为自豪的成就。从中学一路到留学法国,许渊冲结识的许多青年才俊先后进入翻译领域。谈及他们的作品,许渊冲多有称赞之处。但若问他们的翻译如何,他总会提到,只有自己的诗词翻译是严格的韵文。中西语文的差异很大程度上表现在语言形式的不一致上。
散文翻译都有困难,更何况极为考验翻译者学识的韵文翻译呢?许渊冲并不是天生神力,他对翻译的要求几乎是到了苛刻的程度。“境界和工整一个都不可以少,不能糟蹋了中国文化的好东西啊!”
2004年在《译笔生花》一书中,许渊冲首次提出“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对于构筑适用于中国文化的翻译理论,平衡西方话语的阐释地位,许渊冲从未停止努力。“解放前的中国受到的压迫太多,太重,太久,使不少人觉得自己不如别人,甚至认为传承千年的中国文化译论比西方译论至少落后二十年。
他们还认为中国翻译理论要走向世界,就要使用西方术语。但是中国文化比西方悠久,使用术语多为西方文化所无,如‘信达雅’,‘三美’,‘三似’,‘三势’,‘三化’,‘三之’译成西方文字和中文并不相等,‘名可名,非常名’。所以中文在国际译坛也应该有话语权。”
杨振宁说过,他自己最大的贡献不是得到诺贝尔奖,而是帮助中国人克服自己不如人的心理。在许渊冲看来,这话至关重要,他希望自己也能做出同样的努力。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从未停止汲取知识
许渊冲常常提到钱钟书与杨振宁。前者为师,后者同窗,许渊冲一生珍视的联大岁月正是与他们一起度过的。其后的日子,他们一直联系未断。1980年为香港商务印书馆翻译《苏东坡诗词选》,许渊冲遇到问题,马上写信请教老师。
雁去鱼来,碰到解决不了的翻译问题,许先生总会请教钱先生。“钱先生有一种化平凡为神奇的力量,我一辈子都在学钱先生这一点!”杨振宁是物理学家,与许渊冲一文一理,专业相差甚远,但这并不是交流观点的阻隔。
2011年许渊冲九十岁生日,清华大学设宴邀请,老同学杨振宁来祝贺。来年,杨振宁生日,许先生来做祝酒词。“我祝福他是把科学和艺术结合了起来。”两人聊起天来,还有同窗时的劲头。话题天南地北,以许渊冲的脾气,自然还有翻译。
“我跟杨振宁谈科学和艺术。我说科学是1 1=2,艺术是1 1>2。因为科学说什么就是什么,而艺术不是。举个例子,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写蚕到死的时候才会停止吐丝,这是1 1=2。但它还有一个背后的意思,就是我对你的相思要到我死了才可能停止,这就是大于2的内容。这就是艺术。杨振宁承认我说的有道理。”
现代诗人艾略特说过,“物理告诉人家不知道的东西,诗告诉人家已经知道的东西。”许渊冲不这么看,他有一套自己的想法,他说,“物理发现的东西其实不是我们的创造,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有的。而艺术,包括诗歌,是本来没有的,是人赋予的意思。科学并非创造。而艺术才是创造。”但杨振宁还是他钦佩的朋友,“他既有天分,又勤奋。”
许渊冲善于学习,不止钱钟书与杨振宁,翻译理论上他将自己的所得追溯至老子与孔子。他所提出的中国学派的翻译理论,“理论本身和研究理论的方法,都源自两千五百年前的老子和孔子的思想。”
“从心所欲不逾矩”
“从心所欲不逾矩”是许渊冲甚为推崇的一句,语出孔子《论语》第二章,原话形容人于七十岁时可以达到的境界。这句话在翻译场域的使用则首先自于朱光潜先生。“就是要发挥主观能动性,但不超越客观规律。这是中国学派的翻译理论很重要的一点。相比之下,西方提倡的‘对等论’便只是强调‘不逾矩’,而不同意‘从心所欲’,没有提倡人的主观能动性。”主观能动性是许渊冲非常强调的一点。非此无以创造“美”。
而“美”在文学领域显得尤为重要,因为文学本身就是艺术。许渊冲译《红与黑》的末尾一句曾经引起很大争议,但在他则是非常满意。“原句‘Ellemourut.’直译就是‘她死了’,我译作‘魂归离恨天’。于是被批判添油加醋。
但是女主角是含恨而死,她不是正常死亡啊。所以我这样翻是将句子包含的恨给表现出来了。1 1这才大于2嘛。但是冯亦代说我抄袭红楼梦,说我喜欢四字成语,是封建遗少。我认为四字成语是精华。而且‘魂归离恨天’也是《红楼梦》从《西厢记》学来的,难道曹雪芹也要被打作抄袭么?”
许渊冲将这句话总结为中国学派的“艺术论”,在“不逾矩”向“从心所欲”的两层楼梯上为翻译寻找“真”与“美”的平衡。
知之,好之,乐之
“这是中国学派的目的论,处理读者与译文的关系,不同于西方处理读者与译者的目的论。”许渊冲的目的论来自于《论语》第六章,“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认为,知之、好之、乐之分别代表了译文可以达到的三种境界,“知之”是使读者知道原文说了什么,是最低要求,“好之”是让读者喜欢译文,而“乐之”则是使读者感到乐趣。
结合“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艺术论,“知之”正是“不逾矩”的译文可以达到的水平,而“好之”与“乐之”的层次,就需要译者以“从心所欲”的心态来发挥自由王国的可能,将乐趣从译文中传递给读者。
“知之,好之,乐之”的划分,亦得益于王国维的“境界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便对应这“知之”,译作首先是为人清除语言障碍,使人如同登高望远,一览无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好之”,指译者废寝忘食,自然爱好成癖;“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则指译者终得到了全方位共鸣的乐趣。
意美,音美,形美
“三美论”是许渊冲翻译的一个重要标准。这一理论由鲁迅提出,而其源头则可上溯老子。《道德经》第八十一章提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应用到文学翻译上来,可以说老子早在两千五百年前,就指出了文学翻译的矛盾,主要是‘信’(或‘真’)与‘美’的矛盾。
”3 及至近代翻译大家严复,“信”与“美”的关系被发展作“信、达、雅”三原则。按照许渊冲的分析,“雅”即“美”的发展,“达”则是新增原则,为的正是处理中西语文不同而导致的翻译问题。再及鲁迅,终于得出“意美”、“音美”、“形美”的“三美论”。
杜甫的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被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视作无法翻译的诗句。“木”字与“萧萧”的草字头,“江”字与“滚滚”的三点水,这种整体的和谐感是无论如何难以转换到字母构筑的西方语言中的。但许渊冲完成了。
他在卞之琳将前一句译作“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的基础上,以“The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完成了后半句。Sheds与shower,river与rolls,leaves 与waves,形美、音美、意美,无一不具。
“超越前人一点,就是为人类做贡献。”做出一点成绩,得到神来之笔,就是许渊冲最开心的时候。“我的这条路不好走啊。普通的翻译法我也会,那样很好译,但我不想止于这样。”博采众家之长,许渊冲在建构“中国学派”翻译理论的路上上下求索。而传统文化是他始终依循的经典。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并非狂人
许先生闭住眼,顿了顿,随后猛地睁开双眼,“还有一句一定要记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许渊冲常常被形容作“狂”。的确,九十多岁的老爷子,说话仍旧洪亮而又急促,提到一句翻译,想不出完整的句子,就“唰”地起身开始翻书架。“他就是个急性子。”照君女士说。他的睡眠不多,每天的工作完成不了就不睡觉。晚上是他偏好的工作时间,常常翻译到凌晨三点,睡上几个小时起来吃点饭,再睡一会儿。“想问题我就睡不着,都解决了才行。”常有人问先生的长寿秘诀,现在看来,是一份自己喜好的工作。
找到书,他迅速翻开,把想到的那个句子一字一句地再念一遍,点点头,好似确认无误了。然后开始讲述这句翻译的每个用心之处。
对待别人批判他的文章,许先生也是这个脾气。翻译是个细致活儿,他就一处一处再纠正了、辩论了,回应对方。1995年,围绕许先生的《红与黑》译本,翻译界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论辩,在当时的中国译坛影响极广。这次论辩涉及了直译与意译、形似与神似、艺术与科学、忠实与创造、借鉴与超越等文学翻译界长期以来所关注的一些基本问题,影响远及国内外学术界、文学界、出版界、新闻界。
然而这次论辩,许先生的翻译理论却受到猛烈的攻击。
“意译派”是当时给他划归的派别。时任文联作协负责人的冯亦代在其后的香港翻译学术会议上归纳五条许译罪状,言辞激烈。时隔16年,《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2011年第2期发表的一组关于《红与黑》的文章中,上海外国语大学谢天振将这场汉译大讨论的结果总结为“‘直译派’获得大胜,而以许渊冲为代表的‘意译派’则落败而归。
”这一年先生九十岁,看到文章,立即奋笔疾书以作回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你说的不对我怎么能同意呢。”
他也有同意的时候,比如钱先生的话。“我不是不理会别人的观点,是你没有说服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他的眼里容不得模棱两可。
还是《红与黑》汉译大讨论,2009年赵稀方在《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中为先生说话,“沸沸扬扬的‘《红与黑》事件’所争议的似乎是一个假命题……事实上‘精确’与‘精彩’都是许渊冲提出来的,据许渊冲看来,他们是翻译不可分割的部分。
”先生很开心,“有人为我‘平反’了!”但他还是不留情面的回应道:“对不起,‘精确’和‘精彩’不是我,而是罗新璋提出来的,我不过是引用而已,不敢掠人之美。”“狂”否?先生说,他从不敢自负,而是自信。
“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惟一人。”并无夸大之词,先生指指书架上的文集,“不算最近出版的书,以前这些都有一百多本了,我没有夸张。”这其中,部分书籍在国外出版。他所翻译的《楚辞》被美国学者比作“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八月底,27册的《许渊冲文集》由海豚出版社推出,皇皇巨著,凝聚他在翻译上的全部心血。
“恐怕我最大的问题在对人上。对自己要求严,对人家也用一样的标准。可能就看人家怎么都不够好。”照君女士在一旁接着说道,“对,他这样就看不到别人的优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学生也还有学习的空间,他就是太严格了。
同时他又非常的自信。所以别人就讲他很狂了。”照君女士和许先生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对先生的缺点既着急又包容。“但他同时又很正直,没有一点儿拐弯抹角。不会因为对方有地位他就不讲话了。即便是校长讲错了他也要站出来跟人家提。
他不爱权势不爱金钱,一辈子有棱有角。我太喜欢他这一点了。”许先生耳背,说话又急,常常自己说着停不下来。但在照君女士说话的时候,先生总会停下来,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虽然她的音量不高。
“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他热爱美与自由
许渊冲的书架不大,书堆书,里外放了两层。他却总能迅速找到每一本需要的书。“应该是在最下面……”他嘴中默念的间隙已经利索地搬开了外层的书,抽出想要的那一本。
西南联大期间,许渊冲读外文系。“高中的时候我就想以后学什么。我虽然喜欢数学,喜欢打桥牌,但是理科不好。文科不错,就想着读文科比较适合。”一直以中等偏上的状态读书的许渊冲,在高三迁往乡间避战乱的一年中,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灵魂。
“永泰的乡下我第一次开始过自由生活。我们几个同学独自住宿,读书、游泳,好像在中学时代过上了大学生活。”当时浙大是江西学生的主要选择,许渊冲同学的哥哥便在浙大念书。回来,将自己的所学所得教给弟弟,弟弟再教给同学几个,年轻的心就被打开了一扇窗。
“教我们打桥牌、唱英文歌,在河边自由自在,充分享受到了什么是‘美’。那时我16岁,正是思想成型的时候,很感谢。这在那时候很难得啊。”
到了西南联大, 自由依旧延续。除了名师与益友,他还开始接触爱情。“那时正年轻啊,除了‘美’,还发现了‘爱’。好浪漫的。”法国两年,许渊冲开始多方面接触法国文化,欧洲游历亦是开拓眼界。法兰西式的“自由”与他不断契合。“那里与西南联大是相似的,从学习到生活,全部的自由属于自己。”如今,在许渊冲的翻译理论中,“从心所欲”的对“自由王国”的追求始终是他最珍视的部分。几十年不改初衷。
先生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一饮而尽。他喜欢可乐和巧克力,“和小孩儿一样!”照君女士说。甚至端起杯子时的急切,也好似一个玩耍归来大汗淋漓的孩子。他说,自己和杨振宁,都是没有年龄的人。他将自己的人生历程分为三个三十年。
30岁以前求学,中间三十年教学。50年代,他教英法两种文字,非常忙碌。但是课余时间还是要翻译。但是随后的文革将这个时间也剥夺而去。“他不会干活儿,扫厕所扫不好,红卫兵看见了就打啊。”照君女士当时在隔壁的师范学院,来看他,很苦。
最严重的一次,因为翻译毛泽东诗词,被定性“歪曲毛泽东思想,逃避阶级斗争”,挨了造反派一百鞭子。但是许渊冲停不下来,边挨批边翻译。“说来也许叫人难以相信,我一译诗,就把热、累、批、斗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眼里看到的仿佛只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心里想到的只有‘略输文采,稍逊风骚’;等到我把全词译完,批斗会也结束了。
”照君女士说,如果没有翻译,他这样性格的人是不会坚持下来的。
三十年间,许渊冲只在百花齐放的短暂时期出过四本书。韶光易逝,他一直念念不忘这被“偷走”的光阴。大部分的译作,都完成于其后三十年。70岁时许渊冲退休,他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全身心的投入翻译了。《诗经》、《楚辞》、《西厢记》、《雨果戏剧选》……一本接一本的著作,他终于迎来翻译生涯最辉煌的“自由王国”。累吗?许渊冲乐在其中。他喜欢杰克伦敦的一句话,生命的意义在于工作。尤其是他所热爱的工作。
“自然给了我们生命,智慧使得生活美好。 美就是真,真就是美。 美是最高的善;创造 美是最高级的乐趣。”
在回忆录《追忆逝水年华——从西南联大到巴黎大学》的篇首,许渊冲选取了这样的欧美哲人诗句开启自己的叙述。翻译与生活,先生的体悟大抵是都在里面了罢。
对话许渊冲(以下简称“许”)
记者:“真”与“美”的关系是翻译本体论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您如何看待这两点?
许:“真”是翻译的低标准,是必须满足的,但其本身属于一种消极条件。就是说只做到“真”并不够,还需要积极条件——“美”。“美”表现在具体翻译中就是差异性——各有千秋,不分高低。只有这样才是艺术,才满足1 1>2。否则便进入了科学的领域,失掉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特点了。
记者:您将《红与黑》的结尾句译作“魂归离恨天”,意在突出女主角去世时的心境。似乎您的翻译特别注重原作情感的表达?
许:对,这与“王国维的‘境界说’有很大关系。中国诗词有一个特点——‘一切景语皆情语’。这句话很重要。一切写景的句子,都有情在里面。只翻出‘景语’,而忽视‘情语’的话,那就是不懂得中国文化的特点啊!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一样的,‘不逾矩’之外还是要有表现主观情感的东西在。”
记者:中文与印欧语言在形式上的差别给翻译中的形式一致增加很大难度,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许:中西语文的一个重要的差异就在于关系代词的使用。外文有关系代词,但中文没有。翻译中如果把外文的代词翻译到中文,那就成了用中文的弱点了。形式的一致并非根本。翻译是两种文字的统一,一是指对等,二是指需要更符合汉语表达方式。化用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我认为“意可译,非常译。”就是说翻译要得到内容,而忘记形式,得意忘形。
记者:您在英、法两门外语上的造诣很深,意大利语您亦有涉及,您是通过怎样的学习方法达到这样的水平呢?
许:我没有什么秘诀,就是个人的方法,高中时候背了三十篇名人演说词,之后的英文水平就明显进步了。上了大学,每天记一个好句子,然后通过仿写掌握它。每天一句,如果一辈子坚持那就了不得啦。再就是你喜欢就去做,认认真真做,就学好了!
分数、学历、压力等等当然要考虑,但不是标准,我大学的时候也重视分数啊,考高了当然开心,信心都大增。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你要有乐趣,好之、乐之,自然就做好了。其他的事情,那就是发挥主观能动性,许多问题就可以克服了。要记住,学习是靠自己的事情。”
最后,让我们仍用许渊冲先生在他的回忆录《追忆逝水年华——从西南联大到巴黎大学》中的话作结:联大门口有两条路:一条是公路;一条本来不是路,因为走的人多了,慢慢成了路。现在走那条近路的人更多了,我却不喜欢走大家都走的路。我只喜欢一个人走自己的路:在南昌、在永泰、在黄昏、在月夜,我都有我爱走的路。如果能把我路上的脚印,河畔的影子,都描绘下来,那对于我是多么美丽的回忆呵!
我过去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现在也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将来还要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后记:
许渊冲先生一生译著丰厚,成就卓著,而且可称篇篇精华。这里把先生著述整理罗列如下,以方便感兴趣的读者查阅。
中文论著:《翻译的艺术》、《文学翻译谈》、《文学与翻译》、《译笔生花》等,提出了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
中文著作:《中诗英韵探胜——从诗经到西厢记》(列入北京大学名家名著文丛)、《逝水年华》。
英译作品:《诗经》、《楚辞》、《论语》、《老子》、《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李白诗选》、《苏东坡诗词选》、《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毛泽东诗词选》等。
法译作品:《中国古诗词三百首》、《诗经选》、《唐诗选》、《宋词选》、《毛泽东诗词四十二首》、《奥赛罗》等。其中,《唐诗选》、《宋词选》由巴黎出版社在法国发行。
汉译作品:德莱顿的诗剧《一切为了爱情》、司各特的《昆廷•杜沃德》、《雨果戏剧选》、司汤达的《红与黑》、巴尔扎克的《人生的开始》、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的《水上》、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托夫》和《哥拉•布勒尼翁》、亨利•泰勒的《飞马腾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