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诗集《半张脸》:诗歌的分身术
无法言说的“黑”也许是诗人主体对于世界一种潜意识的情绪反映,但是在这里,我们分明又看到了一种类似于“精神的秩序化”。风就像商震诗歌中的一道光,切开了世界黑色的铁幕,里面的底色,原来是如此多姿。
在商震的诗歌写作中,他几乎是直接呈现了这种现代性的悖论,永恒是一种元素和古典性的存在,它只能在黑暗和醉酒的状态下才能抵达;而瞬间即逝的日常生活却以一种重复性构建着它的新的“永恒”和新的“现代”。
这个人,且从这里说起
我想和你谈谈商震的诗歌。但是从哪里开始呢?
从上世纪60年代,一个诗人的童年总是那么富有诗歌发生学的丰富性,里尔克说:命运总大不过童年密致的内容。但这些交给未来的文学史家似乎更为客观,毕竟,那些密致的内容必须等待时间的酿造。
从上世纪90年代,商震怀揣梦想,在祖国的大地上漫游,在为生活奔波的同时又为自己的灵魂寻找合适的居所,在市场、物质和词语的欲望之间,他最终选择了诗歌。对此行为的理解需要整个时代为之作出证词,也许一个社会学家或者心理学家对此更有发言的能力。
而我,似乎只能从2016年开始,从那个就坐在或者站在我的眼前,清瘦、卷发,着中式大褂和黑色布鞋,手持烟斗而双目微张的商震开始,在一片红尘滚滚的喧嚣中,他回过脸去,在人群中将自我挑拣了出来,这个时候——看哪!这个人!
这个人端坐在黑暗中,且听到了风
且看商震2016年出版的诗集《半边脸》中开篇第二首诗:“月亮飘向远方/乌云与夜媾和/我的全身被涂满黑色/天地间不再有路/也没有方向//黑夜有巨大的胃/我的思绪是一块石头/在夜里只有重量/没有形状//对付黑夜/要用一个清白的我加一个黑色的我/一颗善良的人心和一颗野兽的贪心//当黑风吹灭所有的词语/我心底藏着的阴暗/正在上升/并且比夜还黑”(《角力》)。
这首诗歌是一种最自我的自白,不是抒情,而是一种冷峻的叙述,读这首诗歌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诗人的回答是:“不再有路,也没有方向”。或许我们会想起弗罗斯特的《林间路》,因为生命之路的不可选择性,导致了诗人的哲思和悲哀,但在商震这首诗里却连这二元对立的选择也被彻底取消了,不但被取消,而且黑暗更加浓稠,更加形而上,更加占据世界和人的本原。
在这里,世界本原的黑和人心的阴暗形成了对立的关系,他们在互相加深着对方,并在互相占领着扩大着黑暗的领地,在这里我们隐约读到了海子在其《太阳七部书》里面所描述的黑暗气息,虽然作为一首短诗,它的质量跨度还稍微显得急促了一些。
商震在一次访谈里对此有过论述:“这几首诗确实有一种无以言说的‘黑’,不知道其他诗人是如何处理‘黑’的,我基本上是在对一事一物一人用语言无法名状的时候,才动用这个‘黑’字”。无法言说的“黑”从诗歌发生学的角度看,也许是诗人主体对于世界一种潜意识的情绪反映,但是在这首诗歌里面,我们分明又看到了一种类似于“精神的秩序化”。
这一黑暗并没有导致彻底的虚无,而是,他在试图抵抗。“对付黑夜/要用一个清白的我加一个黑色的我/一颗善良的人心和一颗野兽的贪心”。
但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在另外一首诗歌《心有雄狮》里面,这种抵抗的复杂性被呈现得更加具体,也更加形象化。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从陕北以北吹来,这风是狂躁的,四面八方的,制造着强大的噪音,这风由远而近。
“一朵瘦小的野菊花/弯下腰躲进草丛里/我也闭上了眼睛”。诗人并没有惧怕这可怕的无名的风,恰好相反,与草、野花一样,有一种植物般的生命的韧性在对抗着风以及风带来的黑暗和噪音,而更具有挑战性的是,诗人将内心的“狮吼”藏在了风声中。
不,不是藏,而是借助风的声音传达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这是何等微妙的辩证法。具体的风变成了抽象的风,物质的风变成了命运的风,在科尔律治的《古舟子咏》中,也是因为一场风引起了命运的转折,而在商震这里,“风”成全了一种古老的智慧,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吼或者啸常常是诗人抒发自我,概叹命运的一种行为方式,那些诗歌的烈士,一边吟啸吼叫,一边冲向无边的无物之阵。
黑暗是一种对峙,但对峙却不是彻底地对立,对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风就像商震诗歌中的一道光,切开了世界黑色的铁幕,里面的底色,原来是如此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