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慧珠与冯喆 言慧珠在“华园”的爱与死
10月31日,由17位昆曲界国宝级老艺术家主演的“大师版《牡丹亭》”在上海登场亮相。说起《牡丹亭》,总绕不开那个最经典的版本——梅兰芳和俞振飞主演的昆曲电影《游园惊梦》,而梅兰芳的弟子、著名京剧女演员言慧珠,和俞振飞也常合作演出《牡丹亭》,后来,两人还成为了艺坛一对耀眼的明星夫妻。
华山路靠近高邮路交界口的这条僻静的弄堂——1006弄,在门口看起来,除了一块“优秀历史建筑”的挂牌,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走进去之后,才发觉这里的不寻常。这里都是一幢幢英国式、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带着大小不等的花园,高高的围墙隔绝了路人的好奇目光,非常注重隐私;这里的洋房也不像不少其他地方都是已经被“七十二家房客”占据,通过风格一致的装修外观来看,绝大部分都还是保持了整幢独用的格局,不能不说是令人惊叹的。而最具有故事的是其中的11号楼,那曾是言慧珠居住了近20年的家,俞振飞1961年和言慧珠结婚后,就在这里居住过5年。
这个全由独幢带花园的洋房组成的小区被称为“华园”,建于1925年,和丁香别墅几乎只有一墙之隔,当年被称为“海格园”,因为华山路旧名叫海格路。即使在当时,也是非常高大上的地段和建筑。建造商是德国人,最早住的也是上海的德国商人和神父。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外国侨民纷纷回国,这里的住客换成了富有的中国商人。
(华园的道路至今依然非常宁静祥和)
据言慧珠前夫薛浩伟回忆,解放前,言慧珠作为“平剧皇后”、京剧界的超级女明星,拥有自己的剧团。“剧团很能赚钱。她带着剧团到外地一次巡回演出,就能赚好几万的,华园的小洋房就是那个时候赚了钱买的。”1952年9月24日,言慧珠从一位即将出国的中国商人手中,用八千块钱买下了华园11号,用了几乎达到房价2倍的一万五千元,进行了豪华装修。在客厅里,挂上了她最喜欢的个人照片——笑盈盈地穿着时髦的花呢格子外套,胸前挂着德国相机,和现在的文艺少女的姿态没什么两样。
生于1919年的言慧珠,是京剧言派创始人言菊朋的女儿,她先学程派,后拜梅兰芳为师,成为梅派弟子的代表人物之一。据说她向梅兰芳学戏,很花心思。她设法与梅的爱女梅葆玥交朋友,给她说故事,十分亲热,最后干脆睡在思南路上的梅家,无形之中又多了学戏的机会。在生活细节上,她也充分运用了女孩子的细腻来打动老师。梅兰芳爱吃北京“豆汁”,他在上海住久了,就很想念,言慧珠就专门带了好几瓶北京最好的“豆汁张”给梅兰芳。梅兰芳自然是喜出望外,深感弟子的一片情意,再加上她本身天资就很聪颖,梅兰芳对这位女弟子也格外地器重,常常手把手地教她学戏,好学的言慧珠也“像一个贪心的孩子一样”,她说自己“眼睛要像照相机,耳朵要像收音机”,把梅派精髓一一领受、消化、化用。
华园11号偌大的洋房,招待个把客人自然不在话下,当时在言慧珠的剧团里唱老生的薛浩伟,就住在华园的后楼,方便言慧珠和他排演和交流。合作中他们俩之间有了好感,1955年,36岁的言慧珠和小她7岁的薛浩伟登记结婚,生下了她的独子——言清卿。三口人在这座温馨舒适的小洋楼里共同生活了6年,直到1960年两人离婚,薛浩伟才搬走。
在学生的回忆文章里,身高一米七的言慧珠,是一个美得那么有生命力的女子:“她那么娇,娇得有点妖;那么艳,艳得有点野。身材、五官、腰腿,找不出一丝不足,过分的完美使人怀疑她的真实。”
言慧珠是蒙古族人,所以自称“狼主”,现在,对应词的就是“女王”。言慧珠的“女王范”非常厉害,生活上我行我素,看戏时她可以一身火红、旁若无人地走进剧院,艺术上她也同样果敢和泼辣。从京剧转入昆剧,她和比她年长17岁的昆剧大师俞振飞越走越近,直到1961年结婚。婚后,俞振飞从五原路旧居搬入了华园,和言慧珠、言清卿一同生活。
离不开舞台的言慧珠,是出了名的勤学苦练,尤其在40岁后,练得更勤快。每天清晨起来,在华园的空地上,正反20圈圆场,是必需练的,然后是踢腿、下腰等一系列基本功训练。据儿子言清卿回忆,童年时就记得家里有一条高高的长凳,“妈妈每天要在长凳上练腰,脑袋和双腿垂在长凳的两边,练一次至少一刻钟以上。”客厅里,还有一面红木镶框的练功镜,她在花园里练完了,就在镜子前苦练水袖。言慧珠每天练功总要花上2-3小时,所以40多岁的时候,下腰还几乎能碰到脚后跟。
言慧珠和俞振飞在舞台上珠联璧合、交相辉映,但是,性格的矛盾在婚后生活中却越来越显现出来,言慧珠的刚和俞振飞的柔,并不能和谐地调剂到一起。后来,文革开始了,她不仅被赶下了舞台,受到批判,一次次地被抄家,甚至经常要在一片狼藉的华园家里,一遍遍地流泪写着交代书,更也让言慧珠受尽了心理的折磨。
1966年9月初的一天,一大帮人又进入了华园11号的小楼,抄家持续了几乎一天一夜,他们把言慧珠藏在花盆底下、日光灯管里的金条,都抄了出来。藏在瓷砖后面的美钞也没逃得了,连镶嵌在床架上白金也被挖走……言慧珠看到如此惨状,顿时瘫倒在地——没有感情了,钱还可以让人活下去,但这次,钱都没有了,她彻底绝望了……那天晚上,她在二楼的浴室里悬梁自尽。第二天早上,遗体被抬走的时候,俞振飞只来得及给她穿上一双玻璃丝袜。言慧珠去世后,俞振飞也搬出华园,搬去了泰安路。
走进华园安静的弄堂,城市的声音逐渐被过滤干净,绿荫如织,小庭深院,走着走着,似乎有了一种时间逐渐变慢甚至停止的感觉。路过的洋楼都是门窗紧闭,矜持地在秋天下午的阳光里打着盹,仿佛和不远处徐家汇拔地而起的高楼群不在同一个时空里。
现在的11号,还是和照片上一样的华美而悲哀吗?带着好奇,我向弄堂的右面深处走去,越过几幢修葺得很精致的乳黄色西班牙风格洋房,意外地看见了一幢突兀的房子——说突兀,是因为它满满地被脚手架覆盖着,外墙面被剥得支离破碎,裸露出了大片灰色的砖墙,墙角下,都是大片大片的木片废墟,还有垒起的水泥袋子……在旁边漂亮的洋楼衬托下,它仿佛是来自残破不堪的过去。
(目前一片狼藉的11号,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正在重建)
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我焦急地寻找墙面上的门牌号。果然,在房子最左面的小门旁,有一个小小的金属门牌“11号”……只有门牌周围,乳黄色墙面,暗红色的瓦片,还依稀是过去照片上的旧模样。
透过微微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洋房内部同样是一片狼藉,巨大的墙洞,破落的楼梯,如同被暴风席卷而过留下的断墙颓垣。温暖的阳光中,11号就这样满身伤口地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迎接它的,是装修,是改造,还是改头换面的重建?作为优秀历史建筑的一部分,它是否允许被这样“重生”?难道带着伤痕的历史,不也是一种真实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