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读音 读《汪辟疆文集》所想到的——傅璇琮
承程千帆先生的好意,寄赠给我一部由他整理编录,而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汪辟疆文集》,汪辟疆先生,作为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的研究专家,恐怕现在中年以下的学者知道的是极少的了。
我第一次读他的书,是五十年代时由他校录的《唐人小说》(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感到这是鲁迅先生《唐宋传奇集》以外研读唐代传奇的最切实用的入门书。书中于每篇作品之后所作的考证,列述作者经历,、故事源流和后世演变等等,对于初学者不啻开启进入唐人艺术世界的大门。
现在读到这部近七十万字的文集,真有如过屠门而大嚼,虽当酷暑,也象五柳先生所自赏的那样,“孟夏草木长,时还读我书”起来。
汪先生名国垣,字辟疆,又字笠云,号方湖,一八八七年出生于江西彭泽。一九〇九年入当时的京师大学堂,一九一二年毕业。
他长期执教于过去的中央大学及后来改名的南京大学。一九六六年三月去世,时值“文革”前夕,但终究没有逃脱劫难。——他自清末至一九五四年数十年间从未间断的百册以上的日记全部被掠,残存的仅三册,一册是一位教授在南京夫子庙的冷摊上买回,另外两册是掠夺者于匆忙中遗落。
见到《文集》前面影印的两张日记残叶,望着那正楷书写、一笔不苟的隽洁书迹,真令人痛惜。 通读文集全书,深感这位学者治学门庭的宏阔。
他研究版本目录,又对杨守敬的《水经注疏》颇下一番功夫,写出几篇结实的考订文章;又研究汉魏古诗和唐人近体诗,他的几篇谈李商隐的文章,至今尚能给人启发,他在日记中说的“义山人地寒微,但知有知己之感,实无恩牛怨李之成见”,寥寥数语,明达透澈。
不过我认为,文集中最好的还是论近代诗派的几篇,特别是《近代诗派与地域》及《光宣以来诗坛旁记》。六十年代时我在《中华文史论丛》上读到他的《论高密诗派》,觉得以这样的冷题目作如此细文章,真是高手,现在读到这两篇,益觉其大手笔。
汪先生对清诗有通盘的考察,他独具只眼,认为清诗“以近代为极盛”,而这又与“世方多难”有关。
他特别深究于光宣五十年间的诗人与诗派,所举上百个诗家,列述其事迹与风格特点,真如数家珍。由于家世和交游的关系,汪先生与诗坛前辈及并世名家多有往还酬唱,因此不但他的记述确实可信,他的评论也充满韵味。
光宣的诗坛是直接“五四”的,但我们研究“五四”诗歌,往往忽略其前承,似乎那时是石破天惊,忽然产生出白话诗来似的。汪先生这几篇文章,真可为当今研究者所取资。现在对这一阶段的诗歌能如此熟悉,而又具通识的,以笔者所见,也只有钱钟书先生和钱仲联先生两位了。
文集中所记近代诗派,不仅于文学研究者有益,且对研究近代社会与思想,都提供了不少真切生动的材料。
如那位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张之洞,《光宣以来诗坛旁记》有记道:“文襄(张之洞谥)奖新学,而喜旧文。又一日见一某君拟作,顿足骂道:‘汝何用日本名词耶?’某曰:‘“名词”亦日本名词也。
’遂不欢而散。”把这位“洋务”人物的面貌讽刺得入木三分。 程千帆先生是汪辟疆先生的学生,他在编录文集时也已届七十余高龄,但在后记中仍口口声声称老师如何如何。
前辈风范,令人钦仰。中国近代学人,博洽者有之,专精者有之,由于种种社会原因,他们的著作多有散佚。学术界和出版界真应该组织些人力,逐步地将这些著作整理、编印出来。对于学术遗产,似也不应厚古而薄今。
不少中国近代学者,在风雨飘摇、世路坎坷中,默默地著书作文,这些应该是我们民族文化积累的极有价值的一部分。 傅璇琮 《瞭望周刊》198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