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电影讲座》书中侯孝贤那些话
映画书志学37未删节版 刊载时登不出全部的内容,因此我事先自己删去一千多字。这里是完整版。此书翻来覆去读了五六遍,请相信我不是为了凑字数才引用了如此多的。 侯孝贤诗话 乔纳森 诗话是一种有趣的文学批评样式:既可以谈理论、谈观念,也可以谈心得、谈见地,还可以谈经历、谈掌故,甚至揭人阴私、骂人祖宗都不妨附带完成。
这种丰富性是很有中国特色的。读诗话,我们了解到的通常不只是诗人的创作理念,还包括诗人本身。《瓯北诗话》里的诗人不会是袁子才,《随园诗话》里的才子也不会是赵云崧。
我读《侯孝贤导演电影讲座》(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8年12月第一版),感觉就像是在读一本诗话——书里只有一个侯孝贤,他讲别人也是在讲自己。
理论、观念、心得、见地、经历、掌故都有,而且是一条条、一片片杂糅的,听上去似闲话,实则不言理而理自至。当然,痛快的骂人话,书里是没有的,就像侯孝贤自己说的,“讲话就是要绕弯子,不是那么容易,不是那么直接”(第74-5页),不过,绕弯子的评价,书里是很多的,下面会提到。
不把《侯孝贤导演电影讲座》称作“影话”而叫“诗话”,其实还有另一条理由。我是读了这本书才一下子明白了,侯孝贤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诗人。
受过西方文艺理论洗礼的批评家说,中国有所谓“抒情诗传统”,侯导演正是这一传统的继承人。抒情性的反面是戏剧性,侯孝贤对某类电影的观感很可以从反面说明他自己的追求何在:“我常常看一个国片,外面都说很不错,我看半天就是觉得没办法看。
……人物的设计也好,或者氛围什么的,都没有。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就是一个叙事。因为电影从西方来的,所以我们学会了他们的叙事,这个叙事就是所谓俗称的戏剧性。”(第46页)其实,愈到晚近,侯孝贤的特点愈明显了,他要的就是一个氛围。
《咖啡时光》、《红气球》因为叙事薄弱,反而把他最在意的东西突显出来了。他构思《红气球》,是先有人物,先找到巴黎的一处房子,“然后我就想假使西蒙是朱丽叶(指比诺什)的小孩的话,他们住的附近的环境,他的学校在哪里,菜市场在哪里,我会问他们什么地方的面包最好吃,打钥匙在哪里什么的”(第146页)。
《咖啡时光》在东京也是如法办理。是先要有那么一种氛围,一种生活感觉,一种生命的调调。
这跟古人写诗是一样的,所谓抒情诗,不是说有哪件事、哪样东西非写不可,而是有那么一种氛围了,再看什么事、什么东西值得放到诗里去。整本书中,将侯孝贤的这种态度体现得淋漓尽致的段落,当然是他讲北京的那一段:“我上个礼拜去了一趟北京,虽然前年我去过一趟北京,住在五环还是四环。
那些我感觉完全搞不清楚,去了两天就回来了。上个礼拜我去北京,住在二环,就是老北京大学景山的旁边。
有一天站在马路上,已经差不多晚上七八点,看着两排树中间的路灯,路灯在中间,是悬吊的,然后有电车,巴士从那边开过,一直开。我在那边等车就一直看。那天有雾,北京我已经有一个印象了。意思就是说,假使我哪天会拍一个以北京为背景的电影,可能就是很快,很容易的……”(第46页)知侯孝贤,罪侯孝贤,都非得从他的这种诗的抒情性出发不可。
读这本书,让我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的是,侯孝贤提到电影人对《南国再见,南国》的评价:“很多人喜欢这个片子,尤其是电影圈的。
法国电影圈也非常喜欢,有一个导演,他在戏院看了18次,也不知为什么。然后在韩国,连续一两年选最好的外国电影,每次第一名都是《南国再见,南国》。……它是一部电影圈会比较喜欢的片子。
”(第35页)我一直认定《南国再见,南国》是侯孝贤拍过的最好的电影,不过,囿于见闻,总以为自己的观点与别人的相左,结果竟是“英雄所见略同”,遂有听闻空谷足音的惊喜。侯孝贤自己说:“其实我比较喜欢的类似像《风柜来的人》、《南国再见,南国》、《海上花》这些,反而跟你们喜欢的会不太一样。
”(第171页)《风柜来的人》我不敢说,《南国再见,南国》、《海上花》的确是我心目中侯孝贤拍过的最好的两部电影。
侯孝贤是很用功的导演,书读得也多——自然,是以导演的标准,而不是以学究的标准。拍《海上花》读《点石斋画报》,想拍《聂隐娘》而去读《资治通鉴》,这些算是题中当有之义,不去说了,我发现两处值得一提的:一是他写《红气球》剧本时,“看到一个美国人写的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叫《从巴黎到月球》,非常好看,里面有提到红气球,所以我才用这个名字《红气球》”(第146-7页)。
亚当·戈普尼克的这本书,在内地译作《巴黎到月亮》,的确当得起“非常好看”这四字赞语;二是他暗讽《辛德勒名单》时曾说:“我要拍也不可能这样,我宁愿去拍另外一个电影,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那个主角后来没死是因为他的专业,他是研究化学的,他出来以后没去世,后来他写了一个叫化学元素还是什么,他自己的回忆,用化学元素来回忆,我忘了这个作者的名字了,最后他自杀……我喜欢那个人,他用的形式其实很多种……”(第 142页)侯导演说的是意大利作家普利摩·李维(Primo Levi),他的《周期表》一书有台湾译本。
我也喜欢那个人。 我认为侯孝贤的电影品位几乎无可挑剔,他推崇小津安二郎、布列松当然是稳妥的,而他能认清周星驰的长处就属难能了(参第159页)。
前面说了,他批评人总要“绕弯子”的,像这句:“又有同学问我对法籍越南裔导演陈英雄也擅长长镜头拍摄手法的一些看法,与我的又有什么不同。其实如果我跟那个人很熟,通常他的电影我就不看,因为看过之后总会有一些想法,不说又忍不住,但是说了又得罪人。
”(第53页)看来侯导演完全忍得住的。对于李安,他是这么说的:“……后来他了很多电影都是改编自小说……小说基本上我之前也聊过,拍小说改编的电影有时候是一个判断的问题,你自己脑子有一部分会停顿。
李安拍的都是好小说,都是事件很多很清楚的,所以他假使哪天滑一跤,就可能是小说是不完整的。”(第208页)侯导演开讲之际,正是《色,戒》大热之时,他两次提到改编张爱玲的小说很难,不会是无所指的。
他说:“张爱玲的小说你会被她的叙述所骗,其实仔细拆解你会发现没什么故事,有时候只是脑子的活动,那很难,是意识的。”(第198页)又说:“有些导演他们大胆的敢拍,我真是佩服。
”(第125页)符不符合《色,戒》的情形,大伙自可思量。 书里爆了不少演员的料,如说舒淇“非常悍”(第40页),说刘嘉玲“太聪明”(第38页),但这些话都不能只照字面意思去理解,如果那样就呆了。
侯孝贤是那种讲究字眼的老辈人,轻重往往是在语气中透出来的。可惜,那帮子2007年11月5日至7日聆教并记录的人,对侯导演的作品了解太少,文化水平亦不高,书中讹误挺多。比如《咖啡时光》是在东京拍的,提到的山手线被写成“三首线”(第72页)、神保町被写成“神保丁”(第42页),“圆通寺”(第42页)也可能是高圆寺之误。
与侯导演“对话”的四位香港影评人,真是够丢脸了,不在同一个认识层次上,如何“对”得起来? 拍片时的故事、技术上的细节,侯孝贤讲得不少,就像诗话里记下来的本事及推敲的过程。
“《海上花》第一场是他们吃饭,我做的方式是用真的酒,因为演员参差不齐,有的是专业,有的是非专业,所以用真酒最好。
所有的菜都是高捷做的,他之前是一个厨师。菜上来都是热的,吃、划拳、喝酒,这些都是一个底色,要在这些之上再来雕琢你要的戏。”我想,每个读完《侯孝贤导演电影讲座》的人,再看侯孝贤的电影,都会比以往更能欣赏了。
这是这本书最大的好处。侯孝贤对自己的片子好坏有一种自觉,这种自觉很难得。不过,他说:“面临最大的困难,其实是忧虑,你的能力没有了,你的创作能力没有了,烂尾了,最后片子很惨……但是以我好像不可能,我自己很清楚不可能,这种自觉是很清楚的。”(第209页)老实讲,他的自信并没有特别有说服力的佐证。我知道,好诗人也有写不出诗来的时候。写不出好诗,还可以写好的诗话嘛,这我同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