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志的诗 附逆之外的梁鸿志

匋斋仁兄世大人阁下:别来半月,旌麾莅止,壁垒一新,甚盛甚盛。门人梁鸿志,退庵先生之曾孙,林颖叔先生之外孙也。志趣隽上,文采优赡。本截取知县,已分广东。复入大学堂豫备科毕业。其笃志力学,不苟仕进,为时所难,特以一言先容,俾遂识韩之愿。

莫府为人才冀北,若得追随左右,得所取裁,当为旧家成就一佳士。试之何如?沈丹曾两郎,觐平、靓宸,均讬宇下,谨厚可念,入谒时并望进而教之。手此敬颂任喜,顺请勋安。世弟陈宝琛顿首,七月初八日。

陈宝琛(弢庵)给端方(匋斋)写这封信在1909年7月,这一年的3月,62岁的陈宝琛结束蛰居生活,从福州奉旨进京,充任礼学馆总裁。也是这一年的6月,端方离开南京赴都,调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梁鸿志比他们晚一辈,六年前,梁鸿志21岁,中了举人,依例截取知县,分在广东。

梁鸿志没有赴任,第二年,进京参加会试,进士落第。到了1905年,清廷实行新政,废科举,兴学校,梁鸿志再度北上,进入京师大学堂。在京师大学堂,梁鸿志跟陈衍(石遗)学诗,同门悠游联唱,自诩为东坡再世,可见其少年意气。

1908年,梁鸿志学业期满,被分发烟台,在登莱青胶道公署任职,第二年改任奉天优级师范学堂教员。正是在梁鸿志仕途踌躇、功名蹭蹬之际,陈宝琛给端方写了这封荐举信。

梁鸿志出身名门,曾祖梁章钜(退庵),官至江苏巡抚,兼署两江总督,勤于著述,娴于掌故,能书善诗,兼具官声文名。外祖父林颖叔(寿图),曾助慈禧政变,官至陕西、山西布政使。晚年出任福州致用书院、鳌峰书院山长,以诗驰名,藏书万卷。

梁家与陈家同出福州三坊七巷,少年梁鸿志曾读书乌石山,与陈宝琛有师生之谊。梁鸿志诗有“我家旧德孰最稔?诗成先质螺洲师”句(《谭篆卿尝于厂肆得一扇,先大夫旧物也,作书画者九家,张德庵吴愙斋王忍菴王孝禹诸公皆早即世,存者陈弢庵师一人而已,篆卿既以见诒,赋诗寄谢兼呈弢庵》),螺洲是陈家故地,谭篆卿就是“谭家菜”的创始人谭祖任。

另一首《陈弢庵师挽诗》有云:“小诗初不进,过誉世争传。”可见梁鸿志的诗名,除了陈石遗的推重,也获益于陈弢庵荐誉。

梁鸿志从奉天优级师范学堂,旋即改任北京学部,是否与陈宝琛、端方的推介有关,不得而知,但由此而“遂识韩之愿”,是可以肯定的。1909年3月,端方五十寿辰,梁鸿志写了《陶斋尚书五十生日》二首(《爰居阁诗》卷一),为端方祝寿:

馀事侪欧赵,斯人众所归。高斋容揖客,小隐遂初衣。魏阙千回首,西山独掩扉。延年饶美意,不待说知非。

这是第二首,将端方政事之馀而精于鉴藏,比之为欧阳修、赵明诚,竭尽推崇。写这首诗的时候,端方因慈禧出殡时照相,有违清廷仪轨,被弹劾罢官,已经归隐西山了。

假设梁鸿志没有附逆落水,我们谈论梁鸿志,谈论什么?其家世,其文才,人居其一,即成美谈,弢庵老人“当为旧家成就一佳士”的冀望,宜非虚言。

书痴见解,可哀复可哂

1920年,皖系战败,直系军阀控制北方政府。北方政府下令通缉皖系十大祸首,徐树铮为首,梁鸿志在列。梁鸿志在通缉令发出之前得到消息,躲进东交民巷日本兵营,后又逃出北京,避居天津租界,当起了寓公。

1922年7月,梁鸿志购得朱彝尊(竹垞)编《明诗综》并其全集,在《明诗综》封面上留下了五行墨笔题记:

《明诗综》壹百卷,壬戌秋孟,以银叁拾叁饼得之。同时得竹垞全集,可谓与小长芦钓师有缘法也。属囊中金尽,乃称贷以偿其直。逋客生涯,书痴见解,可哀复可哂已。众异记。

梁鸿志自称“逋客”,还在避居之中。既以与“小长芦钓师”(朱彝尊号)的书缘而可喜,又为“囊中金尽”而可叹,这与传说中梁鸿志优裕的愚公生活大不一样。

梁鸿志避居天津期间,两个传说都与钱有关。一是当皖系溃败时,梁鸿志参与瓜分未发饷款,携50万元逃入日本兵营。二是梁鸿志从亲戚手中廉价骗购唐阎立本《四夷朝贡图》,高价售与日本人岩崎,获利30万元。传说中后者发生的时间,就是称贷购买《明诗综》这一年的10月。

关于第二个传说,可以做一些补正。首先与梁鸿志有关的不是阎立本《四夷朝贡图》(即《历代职贡图》),而是名气更大的阎立本《历代帝王图》,现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在《历代帝王图》卷后北宋绢跋与南宋纸跋的隔水处,有梁鸿志的题跋一行:

爰居阁无上珍秘,共和乙丑秋日,梁鸿志题识。

行侧钤“众异珍藏”朱文印、“梁鸿志”白文印。题跋时间为辛亥革命后的1925年。这个时候,段祺瑞临时政府倒台,梁鸿志又一次闲居天津,后来到大连、上海、杭州。第二年,梁鸿志还两次与友人鉴赏并留下了题跋:

丙寅八月二十有六日,沈瑞麟、汤漪、姚国桢、姚震、张伯英同观于爰居阁,伯英记。

丙寅秋九月二日,偕胡锡安敬观于爰居阁,长洲章保世书款。

其中姚国桢、姚震,正是与梁鸿志一起被通缉的皖系“十大祸首”中的两位。

1929年,为庆祝日本昭和天皇帝加冕,日本东京美术馆举办名画大展,展出六百余件历代名作,展品由中日两国藏家分别提供。据记载,《历代帝王图》提供者为大连梁鸿志,大连正是梁鸿志当时避居之地。《历代帝王图》展出后名噪一时,被认为是该展览最重要的展品,收入图录《唐宋元明名画大观》之首。

当时梁鸿志曾通过一个日本商人做中介,要将《历代帝王图》卖给东京的Yamanaka公司。但终因价格不合,未能成交。两年之后,1931年,美国人Denman Waldo Ross直接从梁鸿志手中购得,捐赠给波士顿博物馆。

在梁鸿志之前,《历代帝王图》的藏家是“闽中林氏”。1917年,商务印书馆曾以珂罗版复制,书名《唐阎立本帝王图真迹》,署“闽中林氏藏”。《历代帝王图》卷末有一段林寿图写于1866年的题跋:

同治丙寅九月朔,棣儿生之日,购得此卷,他日长成,其知宝藏否。林寿图识于西安藩署。

林寿图是梁鸿志的外祖,林寿图离世后,《历代帝王图》还保存在林氏后人手中,这正好印证了梁鸿志从从亲戚手中骗购的传闻。

陈巨来说此画原藏林寿图,“后为梁众异绐去,盗卖于日本博物馆矣。时为民初,闻得价十四万元,梁只给林氏以六万元,后为林氏所知,遂与林断绝关系了”(《安持人物琐忆》),时间放在民初,谓卖于日本博物馆,明显也是传闻异辞。

维摩老子五十七

1938年3月,日本傀儡政权“中华民国维新政府”在南京成立,梁鸿志任行政院长,正式落水。这一年,梁鸿志五十七岁,借黄山谷的诗句,梁鸿志请人为自己刻了一枚印章:“维摩老子五十七”。

这一年,对梁鸿志来说,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爰居阁诗》开雕。十年前,施蛰存先生北山楼藏书散出,一部蓝印本《爰居阁诗》拍到三万多元,被称为书林墨凤。北山楼旧藏为梁鸿志题赠周今觉者,扉页题“梅泉诗老吟定 梁鸿志呈”,其下就钤有这方“维摩老子五十七”朱文印。

《爰居阁诗》由北平文楷斋以闵葆之《云海楼诗存》为式雕版付印,朗润悦目,蓝印本更是清艳有加,称得上“美人绝代,佳侠含光”(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评梁鸿志语)。

不久前经眼两部《爰居阁诗》,一部蓝印本,是梁鸿志题赠大词家赵尊岳的,题字与北山楼旧藏大同,但只署单名“志”字:“尗雍先生诗家吟定 志呈”,也钤“维摩老子五十七”印。赵尊岳附逆后与梁鸿志同遭囹圄,在提篮桥,二人隔室联吟,是诗友也是难友。另一部是墨印本,梁鸿志题赠洪汝闿,扉页题“泽丞先生教 志呈”,钤“爰居阁”朱文印,是当年海上“沤社”的词友。

这部刻本《爰居阁诗》是第二次校印本,据汪辟疆《光宣以来诗坛旁记》,《爰居阁诗》最初是交由中华书局用聚珍仿宋字排印的:

丙丁之交(1936-1937),上海中华书局拟以《爰居阁诗》,及夏敬观《忍古楼诗》、黄濬《聆风簃诗》同时印刷问世,三家皆先后与中华订有合同。不意排印未竣,事变忽起,黄以通敌服上刑,书局畏祸,印事搁浅。爰居急赴书局将《聆风簃诗》稿收回,合同取消。时爰居诗已全部排印,托陈道量任校讎,嗣因中华故稽时日,未予发行。爰居以其违约,驰函取消其发行权。故中华行世者,惟《忍古楼诗》一种而已。

黄秋岳、梁鸿志这一对作贼佳人,出于同门,相知相惜三十年。1937年8月26日,黄秋岳在南京伏法,梁鸿志有诗四首哭之,其三有句云:“君诗也杀青,身死事遂涣。收稿等收君,什袭防散乱。”诗末自注:“君刻诗未成,难作,余急收其稿藏之。”就是汪辟疆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