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论黑格尔哲学中的否定性
在海德格尔一生跨越半个多世纪的运思中,除了他自身的思想在“意义-真理-地方”这条思想线索之中形成了道路之外,还有另外一条与之紧密纠缠在一起的思想线索同样形成了一条思想道路,那就是海德格尔和哲学史上那些哲学巨人们之间的思想争执: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奎那、莱布尼茨、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以及胡塞尔等人。
在此我们所要关注的,是海德格尔同黑格尔之间的思想争执,这种思想争执所持续的时间大概有五十多年之久,准确来说,在海德格尔自身运思的各个思想阶段上,他都不可避免地与黑格尔的思想相遭遇,并且力图在与黑格尔的争论之中获得对于“事情本身”的洞见。
这种争论形成为了诸多文本,从早期的教职论文开始,经过《存在与时间》和《德国观念论讲座》,再到全集第六十五卷的《哲学献文》和作于同一时期的《黑格尔》手稿,最后是《黑格尔与希腊人》的讲演以及五十年代在少数人圈子里举行的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讨论班。
当然还有三十年代关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讲座。
在这些文本之中,我们想要关注的是海德格尔的《黑格尔》手稿,因为正是在这一具有残篇性质的手稿当中,海德格尔与黑格尔之间的争论达到了顶点,而这又是因为海德格尔在其中对“黑格尔哲学的基本规定”,也就是对“否定性”进行了争论和追问。
海德格尔对于黑格尔那里的否定性概念的注意,早在《存在与时间》当中已经显露了出来。 《存在与时间》的第八十二节,也就是整本著作的倒数第二节,讨论了黑格尔那里的时间概念,并且由于黑格尔的时间概念是根据“精神的否定之否定结构”来加以理解和领悟的,所以间接地也讨论了黑格尔那里的否定和否定性概念。
但是在《存在与时间》当中,作为主题而被加以讨论的是作为存在领悟之视域的时间,而不是否定性本身。
只是在《黑格尔》这部手稿当中,否定性本身才被主题化并且由此被带入到海德格尔同黑格尔所进行的思想的争执的核心之中。 由于《黑格尔》这部手稿所具有的残篇性质,对这一文本进行解读首先面临许多困难,尤其是对海德格尔所给出的论证作出清晰的说明,需要对文本进行整体性的重构。
在这方面,一些学者的研究为我们提供了某些方便。我们在此不考虑比梅尔和珀格勒所撰写的相关论文。因为在笔者看来,他们对于海德格尔和黑格尔那里的否定性以及两者之间的争论,并没有深入到论证的层面上来,而只是对海德格尔的相关论述进行了某种意义上的重复。
在此,我们可以借鉴和利用的研究成果是Christophe Bouton发表在《黑格尔研究》上的论文:“Die Helle Nacht des Nichts:Zeit und Negativität bei Hegel und Heidegger(《被照亮了的无之黑夜:黑格尔和海德格尔那里的时间与否定性》)”。
在这篇论文当中,Bouton首先总结和归纳了海德格尔在否定性概念上对黑格尔作出的三个批评。在海德格尔看来,尽管黑格尔已经把否定性看作了(他的)哲学的基本规定,但是: 第一、黑格尔并未真正严肃对待否定性。
因为在黑格尔那里,否定性总是已经在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当中消融在了绝对者的肯定性当中,或者说,“不”(das Nicht)总是已经在“是”(das Ja)当中被扬弃掉了。
第二、黑格尔将否定性主体化了。因为黑格尔将否定性看作是主体性的本质,而这种作为主体性之本质的否定性,将主体性理解为了“肯定之中的无限的自我意识”,并且由此而达到了对于存在的这样一种理解,即存在乃是“对表象活动的表象和表象活动的被表象性;无条件的主体性”。
换句话说,存在被理解为了在思想中被思的被思性,由此,存在的存在性是在思的主体性当中被保证的,而这种思的主体性的本质就是否定性,因为否定性首先是区分,而区分在黑格尔哲学中首先是意识的区分。
意识不仅区分意识和意识对象,而且同时将这种区分关联于意识自身,也就是说,意识在自己的区分活动当中意识到这种区分是自身所作出的区分,由此,意识本质上乃是自我意识:意识区分意识和意识对象,这是对意识本身的一种否定或者说是第一次否定;意识在进行区分的同时将这种区分活动关联到自己本身,这是第二次否定,或者说是否定之否定。
第三、黑格尔并没有对否定性的起源进行追问。
因为否定性在黑格尔那里首先是思的否定性,而思想本身被设定为绝对的前提,被设定为绝对不可再追问的,或者是被设定为自明的。在海德格尔看来,否定性首先意味着区别,而在没有区别发生的地方,也就没有否定性。
而在《逻辑学》中,黑格尔将(纯)存在和(纯)无看作是同一个东西(Das reine Seyn und das reine Nichts ist dasselbe),就两者是同一个东西而言,存在和无是没有区别的,因为在黑格尔看来,纯存在和纯无都是“无规定的直接性”(unbestimmte Unmittelbarkeit)。
由此,海德格尔认为,黑格尔并没有认真对待无的问题以及伴随着而来没有认真对待否定性的问题,因为黑格尔看到的是存在和无的同一性,而没有看到两者的区别。
另外,由于黑格尔区分了存在和存在者(因为存在,准确说地说纯存在,还不是存在者,因为在黑格尔看来,纯存在是无规定的,而存在者是有规定性的),所以黑格尔在某种程度上做出了第一个层次上的本体论差异,即存在和存在者之间的差异。
但是,由于黑格尔将存在和无看作是同一个东西,所以在海德格尔看来,黑格尔并没有看到第二个层次上的本体论差异,即存在和无之间的差异,而后者恰好是否定性的起源(der Ursprung der Negativität)。
在做出了这三个方面的归纳之后,Bouton并没有直接对海德格尔的批评进行回应,也就是说,没有对海德格尔的论证本身进行回应,而是转向了另外一个问题:海德格尔为何在《黑格尔》手稿中没有谈论时间的否定性?Bouton认为,海德格尔在《黑格尔》中所谈论的否定性是黑格尔那里的逻辑的否定性(die logische Negativität),而黑格尔哲学中除了这种逻辑的否定性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否定性,那就是时间的否定性,Bouton称之为(die natürliche Negativität),因为这种否定性是在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中得到讨论的。
在Bouton看来,黑格尔哲学中似乎存在着逻辑的否定性和自然的否定性这两者不同的否定性,并且是后者,而不是前者,能够提供出一种方案,能够在时间视域下的存在理解和无之视域下的存在理解之间进行联结和沟通。
在此,我们将不考虑Bouton的这一思路,而是想要试图直接面对海德格尔批评黑格尔那里的否定性时所给出的论证。对于Bouton的观点,这里只是先行给出一个提示:黑格尔那里的否定性并非实体意义上的否定性,也就是说,对于黑格尔而言,并不存在两种否定性,即所谓的逻辑的否定性和自然的否定性,而是只有一种否定性,即绝对的否定性。
黑格尔在《逻辑学》中所说的否定性和在《自然哲学》中所谈论的否定性,并不是不同的东西,而是同一种否定性,它所关涉的是一种否定的逻辑结构,它在《逻辑学》中表现为概念或者是思想规定之间所形成的逻辑结构,在《自然哲学》中,例如在时间那里,表现为时间的逻辑:时间的运动贯穿着一种逻辑,它作为时间的概念结构而存在——“时间是抽象的自己和自己相关联的否定性”(die Zeit ist die abstrakte sich auf sich beziehende Negativität)。
现在回到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批评上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