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的杰克逊总统让美国变得更好了吗?
昭杨 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博士候选人
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于近日落下帷幕,毫无行政经验的地产大亨唐纳德·特朗普出人意料地击败了前任国务卿希拉里。在西方主流媒体的描述中,特朗普举止夸张、脾气暴躁。
在竞选中他的大男子主义和美国至上言行多次践踏美国政治正确的底线。因此,他的当选不但标志着保守主义传统的回归,也标志着民粹主义政治的崛起。近几十年来,从未有哪位美国总统候选人遭到如此巨大的争议,他的当选被很多人视为美国政治衰败、社会割裂的表现。
特朗普的崛起真的是美国政治史上全新一页吗?其实不然,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写到,历史是一座画廊,在那里原创很少,而复制品很多。事实上,特朗普竞选时的言行很大程度上属于美国民粹政治传统,而这个传统的开启就是1829年安德鲁·杰克逊当选美国总统开始的。
和特朗普一样,安德鲁·杰克逊的原生家庭远离美国政治核心,他于1767年出生于北美殖民地中部垦殖区的一个苏格兰-爱尔兰家庭,这和美国建国后前几任总统大多来自弗吉尼亚州或新英格兰地区的英格兰裔精英阶层大相径庭。
他的崛起和美国的建国同步,先后参加了独立战争和1812年英美战争,在后一场战争中,他在新奥尔良大败英军,名扬全美。据说在他的授勋日,蜂拥而至的民众为了一睹战争英雄的真容,冲散了白宫的卫队。
杰克逊最早参选总统是在1824年,他和特朗普一样,被当时的政治精英认为言行出格,不宜被选为总统。比如美国第四任总统杰斐逊曾于1824年如此评论杰克逊:“我对杰克逊将军任总统职之前景感到惊恐。
就我所知,他是最不适合担当此职者之一。他对法条与制度少有重视,而实际上他是个称职的军事首长。他火气冲天。在我任议长时,他是个参议员,因脾气急躁,他就是不能条理分明地说话。有太多次,我看他是想好好地讲,却因为狂怒而呛咳。他的火气现在无疑是小多了;自我认识他起,他就一直试着控制自己的脾气,但他实在是个危险的人物。”
当时一党独大的民主共和党未能推派单一候选人,四名民主共和党人同时参选,最终普选票和选举人票为四人中最多的安德鲁·杰克逊在众议院选举中未能当选,而是由亨利·克莱支持的约翰·昆西·亚当斯当选总统,而亨利·克莱则获约翰·昆西·亚当斯任命为国务卿,虽然亚当斯和克莱之间是否存在利益交换一直有争议,但杰克逊及其追随者坚称两人中间存在着可耻的交易和分赃,而且在随后的选举中充分利用这一点,最终于在1828年选举中以极高的优势击败亚当斯,当上了美国总统。
回顾历史,杰克逊在政坛的崛起并非偶然,当时美国联邦权力不足,难以应付连续的对外战争和通货膨胀。美国人要求一个更强硬的总统,而杰克逊的战场硬汉之名符合他们的期待。
同时19世纪20年代还是美国西进运动发端和大众民主开启的时代,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深入内陆定居,同时美国选民资格限制也在逐步降低,这让东海岸各州精英的政治势力逐步衰退。特别是杰克逊在1824年竞选失败,被众多选民认为“民意托付之人”遭“东边的腐化贵族”剥夺应得权利,为他增添了“平民总统”的光彩。但是杰克逊真的很好地促进和维护平民的利益吗?如果放在历史长河中看,恐怕未必。
不可否认的是,杰克逊本人是美国民众参政的重要推进者,他继承了杰斐逊民主的精神,反对精英主导的美国政治。在杰克逊时代,投票门槛进一步降低,到1856年有关财产和缴税的门槛都被取消,几乎所有成年男性公民都获得选举权。
同时,他还在民主共和党内部重建了民主党,还规定只要投票民主党票者,皆可成为民主党党员,这激发了民众的参政热情。从他参选到卸任,美国民众竞选投票率从25%上升至85%左右,史称“杰克逊民主”。
但是在其他方面,杰克逊的政策可以说充满争议,甚至直接损害了民众的利益。比如他首先在美国政治中推广“分赃制度”,这指的是民选政客在当选后用公权为自己的支持者和亲信谋利的现象。
1829年,杰克逊就职美国总统后,撤换联邦政府官员,并让自己的支持者和友人取而代之。杰克逊认为,竞选后奖赏所属政治派系有利于鼓励平民参与政治,有助于民主。分赃制度很快就不局限于任命亲信就任公职,逐步发展到影响地方拨款等公权领域,这导致19世纪中叶成为美国政治史上最腐败的时期,直到1883年后政治分赃制度才逐步被公务员考试制度所取代。
杰克逊任内另一大举措就是取消美国第二中央银行的央行资质,这个银行某种程度上是今天美联储的前身。美国建国初期先后设置了两个中央来整顿联邦政府财政、偿还内外债务,后来主要通过提供贷款的方式促进地区的开发和发展,在经济建设上颇有贡献。
然而,杰克逊出于私人恩怨和坚信政府不作为的理念,坚持要废除央行。他指责第二中央银行牺牲劳苦大众为豪商巨贾谋利,牺牲种植业为主的西南各州利益为东北工商业为主的各州谋利。
在杰克逊的眼里,美国第二中央银行就是特权阶层、专制者、腐化的贵族支配和奴役卑微者、纯朴的穷人、城市的劳动者的工具。杰克逊对央行的道德审判博取了民众的热烈支持,克服了来自工商界和政界有识人士的反对意见而成功废除央行。
影响更深远的是,杰克逊撤销美国第二中央银行后,全面推行自由放任的政策,这为19世纪美国野蛮资本主义的兴起提供了空间,以J.P .摩根、安德鲁·卡内基为代表的“强盗大亨”迎来了黄金时代,普通劳工遭到了更残酷的金钱权力的剥削。
特朗普在竞选中也有许多类似言辞,声称全球化是美国民众苦难的肇因,而背叛民众利益的美国政府和央行是罪魁祸首,这表明美国民粹政治的传统早有先例,并非特朗普的创举。
最为后人诟病的还是安德鲁·杰克逊的印第安人政策,他不像今天的特朗普那样,把让美国再伟大的话挂在嘴边,但是他从内心上是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和扩张主义者。他坚信美国的天命是建立起一个从大西洋到太平洋沿岸的庞大帝国。
他认为世世代代定居北美的印第安人受到英国的影响和挑唆,注定无法和美国白人和平共处。所以,杰克逊一直对印第安人极其强硬的政策,早在1812年英美战争之际,杰克逊就借战胜之威夺走印第安部族8万平方公里土地,随后还通过和印第安人的战争迫使西班牙放弃佛罗里达,当上了佛罗里达首任州长。
他当选后的第二年,就签署印第安人排除法案,授权总统购买印第安部落的土地,然而这个购地合约的实质是将印第安人迁到当时美国州界以外西部遥远的国土。
随后杰克逊积极介入购地事务,用各种手段威逼利诱各酋长签下条约。最终,杰克逊任内用13万偏远国土外加6800万美元“换取”了40万平方公里的印第安人世居土地,45000名印第安人被迫背井离乡走上西迁之路,史称“血泪之路”。
而白人种植园主则带着他们的黑奴在空出的土地上建立起新的种植园,奴隶制经济也借此向西扩张,成为美国的新问题。
拿杰克逊总统的经历预测特朗普总统的前景,对后者也许并不公平,因为两者崛起的时代背景不同,两人政治理念和个人成长路径也大相径庭,而且特朗普的竞选宣言能否实现还是个未知数。但是从杰克逊的崛起到执政的历程来看,特朗普的崛起绝非当代政治产物,他代表的民粹政治在美国有深厚的历史传统和根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