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只因为年轻啊》

2017-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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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等他们说完了,我忽然觉得惊讶不可置信,他们中间照我来看分成两类,有一类说我从前爱玩,不太用功,从现在起,我想要好好读点书,另一类说:我从前就只知道读书,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参加些社团,或者去郊游.奇怪的是,两者都有轻微的追悔和遗憾.我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流行一首电影插曲(大约是叫<渔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热心播唱,我虽小,听到月儿弯弯照九州觉得是可以同意的,却对其中另一句大为疑惑.舅舅,为什么要唱小妹妹青春水里流(或丢?不记得了)呢?因为她是渔家女嘛,渔家女打鱼不能上学,当然就浪费青

等他们说完了,我忽然觉得惊讶不可置信,他们中间照我来看分成两类,有一类说我从前爱玩,不太用功,从现在起,我想要好好读点书,另一类说:我从前就只知道读书,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参加些社团,或者去郊游。

奇怪的是,两者都有轻微的追悔和遗憾。

我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流行一首电影插曲(大约是叫《渔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热心播唱,我虽小,听到月儿弯弯照九州觉得是可以同意的,却对其中另一句大为疑惑。

舅舅,为什么要唱小妹妹青春水里流(或丢?不记得了)呢?

因为她是渔家女嘛,渔家女打鱼不能上学,当然就浪费青春啦!

我当时只知道自己心里立刻不服气起来,但因年纪太小,不会说理由,不知怎么吵,只好不说话,但心中那股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读中学听到春色恼人,又不死心的去问,春天这么好,为什么反而好到令人生恼,别人也答不上来,那讨厌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光,暗示春天给人的恼和性有关。但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另有一个道理,那道理我隐约知道,却说不出来。

更大以后,读《浮士德》,那些埋藏许久的问句都汇拢过来,我隐隐知道那里有番解释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对满屋子自己做了一生的学问,在典籍册页的阴影中他乍乍瞥见窗外的四月,歌声传来,是庆祝复活节的喧哗队伍。那一霎间,他懊悔了,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抛掷了,他以为只要再让他年轻一次,一切都会改观。

中国元杂剧里老旦上场照例都要说一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说得淡然而确定,也不知看戏的人惊不惊动),而浮士德却以灵魂押注,换来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拥有的种种可能。可怜的浮士德,学究天人,却不知道生命是一桩太好的东西,好到你无论选择什么方式度过,都像是一种浪费。

生命有如一枚神话世界里的珍珠,出于砂砾,归于砂砾,晶光莹润的只是中间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们颠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这短短的一段吗?珍珠和生命还有另一个类同之处,那就是你倾家荡产去买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过来你要拿珍珠换衣换食却是荒廖的,就连镶成珠坠挂在美人胸前也是无奈的,无非使两者合作一场慢动作的人老珠黄罢了。

珍珠只是它圆灿含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它,你只能欢喜或喟然因为你及时赶上了它出于砂砾且必然还原为砂砾之间的这一段灿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执意不知道,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个不知是由于技术不好或是运气不好的赌徒,总以为只要再让他玩一盘,他准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辩的一句话我现在终于懂得该怎么说了,打渔的女子如果算是浪掷青春的话,挑柴的女子岂不也是吗?读书的名义虽好听,而令人眼目为之昏耗,脊骨为之佝偻,还不该算是青春的虚掷吗?此外,一场刻骨的爱情就不算烟云过眼吗?一番功名利禄就不算滚滚尘埃吗?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无论怎么过都觉浪掷,回头一看,都要生悔。

春色恼人那句话现在也懂了,世上的事最不怕的应该就是兵来有将可挡,水来以土能掩,只要有对策就不怕对方出招。怕就怕在一个人正小小心心的和现实生活斗阵,打成平手之际,忽然阵外冒出一个叫宇宙大化的对手,他斜里杀出一记叫春天的绝招,身为人类的我们真是措手不及。

对着排天倒海而来的桃红柳绿,对着蚀骨的花香,夺魂的阳光,生命的豪奢绝艳怎能不令我们张皇无措,当此之际,真是不做什么既要懊悔做了什么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气恼跺脚,就是气在我们无招以对啊!

回头来想我导师班上的学生,聪明颖悟,却不免一半为自己的用功后悔,一半为自己的爱玩后悔只因太年轻啊,只因年轻啊,以为只要换一个方式,一切就扭转过来而无憾了。孩子们,不是啊,真的不是这样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连一场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庆节日里一个孩子手上的气球,飞了会哭,破了会哭,就连一日日空瘪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轻的孩子,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也看不出来吗?生命是一个大债主,我们怎么混都是他的积欠户,既然如此,干脆宽下心来,来个债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场无论做什么都觉是浪掷的憾意,何不反过来想想,那么,也几乎等于无论诚恳的做了什么都不必言悔,因为你或读书或玩,或作战,或打渔,恰恰好就是另一个人叹气说他遗憾没做成的。

然而,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吗?在生命的面前我可以大发职业病做一个把别人都看作孩子的教师吗?抑或我仍然只是一个大年轻的蒙童,一个不信不服欲有辩而又语焉不详的蒙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