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龟兹 刘亮程的龟兹别志
20世纪末,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给刘亮程带来很大声名,安静的书写态度与敬重生命的立场让他与众不同,一些批评家因此称他“乡村哲学家”。2001年起,刘亮程开始关注龟兹地区,这里古老深厚的宗教历史文化和现世的民族生活成为他关注的焦点,他写下了大量散文,散文大多收录在散文集《库车行》中,后来又增补了一些篇目,结集为《驴车上的龟兹》。
《在新疆》的第二辑“半路上的库车”和第4辑“月光”也是写龟兹这个地方。这些文字共同构成了一个充满特殊气息的世界。
龟兹的许多事物都能让人停下来,回到古老的时间:龟兹古国、苏巴什故城、克孜尔千佛洞、库木拉佛窟、鸠摩罗什、库车老城、铁匠、驴车、坎土曼、古币、割礼、巴扎、麻扎、小巷、托包克游戏……
龟兹石窟历史悠久,除了历史最早最负盛名的克孜尔石窟还有库木吐拉石窟、森木塞姆石窟、克孜尕哈石窟、玛扎伯哈、托乎拉克埃肯石窟、台台儿石窟、温巴什石窟、托乎拉克店石窟、亚吐尔石窟等大小石窟。
鸠摩罗什在这里出生,其离奇的身世与不凡的译经成就成为佛教史上的传奇。后来,佛教在这里遭到灭顶之灾被伊斯兰教取代。
龟兹古渡安静地等在那里,渡口蒙面的维吾尔族妇女同样安静,就像这个地方一样。历史的面纱之下是龟兹的现世,刘亮程就是那个揭开面纱的人。
刘亮程一次次进入库车,他发现一切都没有过去,只有自己的年华在流逝。而他开始一点点接近那些古老的事物。当一些人致力于关注宏大的历史时,刘亮程却更关注于他眼中所见的普通生命。他对库车最早的兴趣就是这里的4万头毛驴和家家都有的驴车。
库车人口40万,有4万头毛驴。它们造就了一个完整的手工业产业。因为驴需要钉驴掌,驴车上有铁件,所以铁匠铺一年到头铁活不断。驴车需要皮具,养活了一些做驴拥子做套具的皮匠。还有打制驴车的木匠,等等。
这个手工业链条就靠这几万头毛驴在维系。库车大巴扎在龟兹河床上,河水从一旁的渠道引走,整个宽阔的大河滩成了天然的大巴扎。每当巴扎日,有上万辆驴车聚集在那个大河滩上非常壮观。《龟兹驴志》由龟兹普通的驴起笔,写龟兹驴的传说,驴的历史,最后写到宗教,驴驮过佛经,也驮过《古兰经》,今天龟兹路上骑着毛驴手捧《古兰经》的阿訇和古代骑着毛驴手捧佛经的鸠摩罗什的样子没啥区别,毛驴的悠久鸣叫竟然与诵经的声音非常相近。
“无论佛寺还是清真寺,都要召唤人们到一个神圣的去处,不管这个去处在哪儿,人需要这种召唤。散乱的人群需要一个共同的心灵居所,无论它是上天的神圣呼唤,还是一头黑毛驴的天真鸣叫。”
在龟兹老城,一半是麻扎,一半是居民,死者与生者就这样在一起,互不相让又相融如一。生与死在这里如此平静。每个人最终到达的是同样的地方。
在这样一个快的时代,刘亮程以慢的方式展开自己的叙述。他聆听着这里每个人的声音,在某一刻,他就是这里一个贫穷的青年,一位深爱女儿的父亲,一个最后的手艺人。他甚至已经死去,坐在一颗明亮的星宿上,遥望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和在尘土中劳忙的亲人。
祖先坐过的驴车、祖传的药铺、一把坎土曼、一本民间日记,都能让刘亮程停下来,用心去观察去记录。在明江的访谈中,他说:“我崇尚万物有灵。作家得自己有灵,方能跟万物的灵交流。这便是灵气。我喜欢那些不会改变的旧事物。
就像‘锄禾日当午’,过去千年了,这首诗歌里的锄头、禾苗、太阳、正午、汗滴、土、辛苦、盘中餐等等,一件都没有消失,原样地保留在诗歌中的大地上。”克孜尕哈石窟仅有的两棵榆树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守佛窟的人一直从七八里外的地方拉水浇灌,这两棵命运未卜的榆树成了刘亮程到一个石窟最为关注的事情。
而木塔里甫的割礼则由不同的习俗引向一个汉语人与一个维吾尔族人的生与死的比照。古币贩由贩卖而喜欢上古币,成了古币收藏家,最好的古币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古老的托包克游戏与人生、五千个买买提有相同的名字和不同的人生。
热斯坦巷的早晨从有信仰的早礼拜开始,一个汉族人发现这里的人朝自己不知道的一个方向推开了窗户,享受着他看不见的阳光雨露。库车的大巴扎里有世上最小的生意,但卖主认真,在她的菜叶上洒上清水。巴扎里还有维吾尔族女性用来打扮的奥斯曼草,虽然已经有了加工后的眉笔,但库车女性还是喜欢用新鲜草叶,因为自然的东西经机器加工后变质了。
一个男性作家能够关注到这些生活细节,真是让人感叹,但他最后关注的仍然是时代的变化。龟兹的一切都在变化,有13代打铁历史的铁匠吐迪家族的铁匠炉只剩下一个烟囱在冒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龟兹是刘亮程的精神故乡,他的长篇小说《凿空》也是以龟兹为背景展开的。然而,小说中的象征性和对现代文明的焦虑是显而易见的。且不说张旺才挖的地洞,小说中那个高高的井架就是一种象征。驴师傅阿赫姆和他的驴被井架下的“石油人”赶了出来。
刘亮程在散文《无法说出》中表达了自己的焦虑,他惊异于库车的新城,它与老城的实际距离不足2000米,却仿佛遥隔多少个世纪,也遥隔着贫穷和富裕。新城不准驴车进入,新城的汽车却可以在老城随意行驶。
新城老城的区别就像汽车和毛驴车一样。不久的将来,库车老城也会变得和新城一样,谁也无法阻挡它的发展。这个时候,刘亮程发现自己找不到家园了。还在不久的过去,人们有无数条道路可走,但现在只有现代化这一条路了。
当一些事物消失时,他们的心灵是否还在?刘亮程期望自己能够贴近这里的古老心灵,他更加期望这里的文化不要消失。他说:“2000多年都过去了,我们仅仅用二三十年的时间,就让很多古老的事物从我们身边消失掉,总觉得是一种遗憾吧。
我们都在讲保护文化,保护文物,驴和驴车就是一种活态文化和文物。驴车文化完全可以申遗。不要等到一种文化成死文化了,进博物馆了,我们才去保护它。我们应该保护活态文化,已经被我们祖先延续了几千年,作为一种生活形态传承下来的文化,更有价值。”
《驴车上的龟兹》一书是这样结束的:“我希望听到这座老城自己的声音。那些沉默的嘴,迟早会说话。我希望一个地方,最终被它自己说出来,我宁愿做一个虔诚的倾听者,而不是代言人。”刘亮程既是倾听者,又是记录者,在龟兹-库车的古老文化尚未完全消失之前,他写下了这些文字,它们成为龟兹的一份地方别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