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译本 林文月谈翻译日本古典
日前,林文月翻译的《源氏物语》、《枕草子》等书由译林出版社引进出版。其中有着“古典文学史上双璧”之称的《源氏物语》和《枕草子》最受瞩目。这两本书在国内已先后有很多译本,其中比较有名的当属丰子恺译本的《源》和周作人译本的《枕》。因性情,经历不同,他们译笔迥异,各有千秋。也因此,本版在林文月“译者言”文之后,特辑《枕》中关于四时情趣的林版和周版译文,供你体味不同译笔的不同味道。
【译者言】
三十年代出生于上海虹口江湾路的我,作为台湾人,法律上隶属日本公民,而闸北虹口一带当时为日本租界,所以到了上学年龄,我就被指定去上海市第八国民学校读书。那所日本人设立的学校,除我和我的妹妹之外,其余都是日本孩子。说实在的,我们当时还以为自己也是日本孩子,只是家里有些生活习惯和别的同学们略微不同而已。
我的启蒙教育是日语文。我读日本书,也用日本语文思想,或表达心事,似乎是自然而然的;直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中日战争结束,日本投降,中国胜利,我们台湾人的身份由日本籍变成了中国籍。次年,我们举家由上海乘船回到台湾。台湾是我们的故乡,却是一个陌生的故乡。
在陌生的故乡,我们开始了新生活。我听不太懂台湾话,而且在推行国语的环境之下,校内是禁止使用日语的。老师用台语解释国语。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我突然需要适应两种新语文。如今回想起来,大概我的翻译经验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的脑中经常需要把中国语文翻译成日本语文。
任职大学之后,不再有空闲执译笔了。至于再度促使我提笔从事翻译工作,实缘起应邀参加一九七二年的“日本文化研究国际会议”。依大会规定,参加者需提出一篇与日本文化相关的论文。我将日文的论文自译为中文:《源氏物语桐壶与长恨歌》,在台湾大学《中外文学月刊》刊载,同时为了读者便利而试译了《源氏物语》首帖,附录于论文之后,那篇日本中世纪文学深受白居易《长恨歌》的影响,中文的读者感觉既熟悉又陌生,透过杂志的编辑部鼓励我继续译介全书。
我在没有十分把握之下,答应下来,开始长期翻译工作。费时五年半,共六十六期而译竟了百万言的《源氏物语》全书。
我选择日本古典文学作品为自己翻译的对象,是基于两个理由的:一者,日本文化从中世纪以来深受我国隋唐文化影响,而且日本人早已有系统地译介了中国的重要著作;相较之下,我们对日本的文学作品则相当冷漠。虽然近二十余年来逐渐有人译出日本文学,但以近、现代作品为主,古典文学的译介仍嫌不够。
再者,我个人具备日语文根底,其后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与研究,或可在这一方面略尽绵薄之力,弥补我们所当做而未做的事情,故自一九七三年以来,自我惕励断续译出了《源氏物语》等四本平安时代的日本文学名著以及《十三夜》。
我的中译本诸书,虽然采取白话文,但是仍有许多地方非译文本身所能传达清楚,或者表现原文的巧妙之处,则不得不借助些注释。注释之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原著里引用日本的古老诗歌或隐喻,乃至于唐代以前的中国古诗文,因此对于中国读者而言,明白了这些道理,就会觉得既陌生而又熟悉,格外亲近动人。
□林文月(节选自林译系列简体版序)
【对照记】
四时的情趣
林译(译林版,下同):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
周译(人民文学版,下同):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
林:夏则夜。有月的时候自不待言,五月的黯夜,也有群萤交飞。若是下场雨什么的,那就更有情味了。
周: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在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味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有意思。
林:秋则黄昏。夕日照耀,近映山际,乌鸦返巢,三只,四只,两只地飞过,平添伤感。又有时间雁影小小,列队飞过远空,尤饶风情。而况,日久以后,尚有风声虫鸣。
周: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辉煌地照着,到了很接近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三四只一切,两三只一切急匆匆地飞去,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飞去,随后越看去变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到了日没以后,风的声响以及虫类的鸣声,不消说也都是特别有意思的。
林:冬则晨朝。降雪时不消说,有时霜色皑皑,即使无雪亦无霜,寒气凛冽,连忙生一盆火,搬运炭火跑过走廊,也挺合时宜;只可惜晌午时分,火盆里头炭木渐蒙白灰,便无甚可赏了。
周: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时候可以不必说了,有时只是雪白地下了霜,或者就是没有霜雪也觉得很冷的天气,赶快生起火来,拿了炭到处分送,很有点冬天的模样。但是到了中午暖了起来,寒气减退了,所有地炉以及火盆里的火,都因为没有人管了,以至容易变成白色的灰,这是不大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