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悉达多 悉达多与世尊的对话
难怪我总是无法轻易接受答案,宁可自己摸索磕磕撞撞,原来那个悉达多早已经暗藏在我心中了?
○杨照
我早早遇见佛,以一种奇特、迂回的方式,而且多年之后,才知那原来是佛。
小学到升国中的那两年,我坚毅、刻苦地阅读德国小说家赫曼(即赫尔曼·黑塞——编者注)。赫赛的书。不是因为从小说中获得了什么乐趣所以读,甚至不是因为在小说中读懂了所以读,是因为读不懂却又不甘心于读不懂,所以坚持不懈不服输地读。
自己都不晓得哪来的耐心与毅力。或许是那个时代,我们理所当然觉得读书是件辛苦的事,从来没有人帮我们准备特别为小孩而写的书,要读就只能读大人书,不然就没有书读了。我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就起床,盥洗后就坐到桌前,硬张着眼读一段赫赛的小说,每个字每个字啃下去了,但究竟书里在讲什么却始终模糊。读完了自己给的进度后,才去吃早餐准备上学。
第一本读的是《彷徨少年时》(内地版译为《在轮下》),接着是《漂泊的灵魂》,读得头昏脑胀,本来决定应该够了,算是读过赫赛了,却意外地又在姊姊的书架上发现了《流浪者之歌》。唉呀,多好的名字,我知道有一首萨拉撒泰写的小提琴曲,也叫这个名字,音乐美,标题给人的联想更美。
那么就再多跟赫赛奋斗一段时候吧!同样地,一页一页硬啃了下去,只留了点朦胧的印象,有一段主角爱上妓女耽溺肉体享受的情节,读得我满脸胀红,另外就是他在河边守着渡头,听河流声音那段,让我想起在花莲鲤鱼潭上划船的奇妙经验。
放下书,几乎就再也没想起过这本书。五六年后,大学时,在历史系修思想史,一定得有点佛教的基本功夫,不然整段魏晋、隋唐思想是绝对过不了关的。自己胡乱找书读,读了一点《维摩颉经》、读了一点《华严经》,又读了一点龙树《中论》,愈读愈找不着头绪,想想不行,一定得用比较有系统的方式来理解才行。
我最习惯的系统,就是时间的系统。回到源头去,从原始佛教开始,从佛祖故事开始。
坐在文学院图书馆的小桌前,翻读着泛发着霉味的《阿含经》,我心中突然一惊,这应该陌生的经文,为何似曾相识?不待我努力到记忆中搜寻,瞬间《流浪者之歌》书影浮现眼前。我立刻奔到摆放翻译文学的书架,找到了书,一摊开,小时阅读时绝对不会注意到的德文原来书名——Siddhattha——赫然在目,这不就是佛祖得道之前的世俗名字“悉达多”吗?
等等,小说的主角是悉达多,可是我明明记得小说里还有一个角色是“世尊”,世尊坐在菩提树下讲道,感动了悉达多一起修行的好友高文达,高文达决定追随“世尊”,因而才和悉达多分道扬镳的,不是吗?
我赶紧将书翻开,很快找到了那关键的一段:悉达多听了世尊讲道,向前谒见世尊,对世尊说:“你说的因缘法则把宇宙解释得很清楚,然而在我心中仍然留着唯一的疑惑:你的存在是唯一无法用因缘法则解释的现象。”
悉达多和世尊的对话,但是——世尊和悉达多,在佛教史上,分明是同一个人啊!得道之前叫做悉达多的那个人,得道就被尊称为世尊或释迦摩尼或佛祖了。怎么会变成两个人在小说中见面并对话呢?
是德国人赫赛连这样的佛教常识都没有,就胡乱写起了佛祖的故事?纳闷着,我迫不及待重读了《流浪者之歌》,天黑文学院图书馆关门前,我已然领悟了。第一,赫赛当然不是无知乱写的;第二,竟然似乎早在懵懂的国中时期,我其实就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体会了赫赛的用意。
赫赛要说的是,世尊之所以成为世尊,之所以能悟道,是因为他有那样的迷惑生活,他曾经左冲右突找不着答案,也曾堕落放弃了对于更高答案的追求。这一切,带领他到达生命知识的彼岸。他悟道了,他将所悟之道化为语言说法,然而,语言道理毕竟无法取代生命的经验。如果重来一次,即便已经有了悟道的世尊在前,能够将道理告知还在迷惑中的悉达多,悉达多也没有办法走这条快捷方式,就将世尊所说道理当作答案,他还是得亲身再走一次那艰难崎岖的考验道路,从痛苦与挫折中悟道。
难怪我总是无法轻易接受别人整理得干净、明白的答案,走不了快捷方式,宁可自己摸索磕磕撞撞,原来那个悉达多早已经暗藏在我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