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 海棠依旧
原标题: 时过境迁 海棠依旧 [
毛尔南
王戈
《海棠依旧》剧照
1936年故宫南迁人及家属在重庆合影
《海棠依旧》剧照
1933年3月28日第三批古物南迁前进行文物箱装
◎王若婷
1933年2月5日夜,旧历的新年刚过,但北平的街道却寂静无声。几十辆载满木箱的排子车,绕过故宫宝蕴楼前还未开花的海棠树,陆续从午门拉出,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戒严中向火车站进发。那单调的车轮声,不仅碾碎了漆黑的夜幕,还宣告着深藏于故宫的数十万件古物,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南迁流徙之路。为了护得古物周全,许多故宫人纷纷辞家别亲,独自踏上了南下的专列。而这一别,其中的一些人竟再也没能回来。
七十余载如白驹过隙,海棠花开了又谢,故宫人也走了又来。风吹花落,仿佛无数历史时刻在风中闪烁,扑面而来的,是故宫人不变的“择一事而终一生”的使命感。
2017年9月19日至20日,在保利剧院的海棠花布景下,一群来自故宫的年轻人以话剧的形式,重新演绎了这段鲜为人知的岁月往事。
这出话剧就是《海棠依旧》,它由故宫展览部的王戈执笔创作、中国儿童艺术剧院的毛尔南担任导演,被称为“当代故宫人写给历史和故宫前辈的一封家书”。
保卫处的文秘意外成了男一号
2012年快要入冬的时候,一条话剧演员海选的消息传遍了故宫,尤其在青年故宫人中掀起了一股热浪,许多人都摩拳擦掌,准备一显身手,在保卫处做文秘工作的姜龙斌也报了名。在海选现场,面对毛导,他朗诵了一首食指的《相信未来》。没过几天,就接到了入选通知。
进组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被导演定为了男一号,饰演主角顾紫宸,内心不禁又喜又忧,既欢喜机会的来临,又唯恐自己难堪大任。不只姜龙斌有这种担心,其他来自故宫各个部门的入选演员也都为此而紧张。但是,这种顾虑很快被打消。来自中国儿艺的毛尔南导演对他们进行了细致的指导,小到发声、形体,大到舞台感知。
经过多次业余时间的彩排、磨合,同年12月,话剧《海棠依旧》在故宫青年文化节首次登台演出,并得到了院长单霁翔的肯定,随即又加演五场。
因这场戏,演员们都称自己为“海棠”,甚至成立了故宫的话剧社——海棠社。冬去春来,转眼五年过去,“海棠们”也都换了五六轮,但姜龙斌等六人一直留在社里,组织招募新的演员。
为了准备今年这次在保利的演出,且不耽误日常工作,“海棠们”白天在故宫上班,晚上在文创园的77剧场排练。排练厅每晚十点关门,毛导就在剧场门口给大家开会,分析并指导各人的表演,直到十一二点才算彩排真正结束。而对一部分还要值夜班的“海棠”来说,故宫的岗位上还有工作在等着他们。
即使排练后能够直接回家,“海棠们”其实也难得休息。团委书记王戈既要作为总负责人统筹全局,又要作为编剧修改剧本,有时还要为台词中一个字的取舍与毛导商量。负责金属文物修复与保护的尹航在戏中饰演台湾医生,虽然只有一分半的戏,但是没有丝毫懈怠,一句“病人高龄,病情危重”被她练习了无数遍;同时,她兼任场记工作,每晚都会将当天排练中出现的问题、导演对演员的肯定与要求、大家对剧本的新的理解,用文字、照片、视频整理出来,发到微信群中,以供剧组复习、消化。
由于保利剧院的装台预留时间紧张,“海棠们”在首演前请了一周的假,每天从早上九点一直排练到凌晨两点。为了配合排练时间,原本居住在北京郊区的故宫宣传教育部娄新影专门在排练处附近租了两个月的房子。据毛导介绍,“她在戏里饰演张妈,是个不太起眼的角色。但是她说这样住得近,不管排练到多晚都行。”首演当天,演员们直到早上六点半才结束合成,只回家睡了四个小时,中午十二点就又赶到剧场化妆,准备正式演出。
尽管辛苦,但是“海棠们”说,“其实比起当年前辈们的壮举,我们做得微不足道。在扮演前辈的同时,仿佛自己也参与了他们的历史,生命就此与他们发生联结。越多了解老故宫人护送古物南迁的事迹,我们当代故宫人在工作中的干劲儿就越足。”
与故宫人合作的这五年,毛尔南导演无时不在他们的身上看到老故宫人的影子,饰演男主父亲的周利楠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利楠严谨、踏实,是故宫《紫禁城》杂志的编辑,排练时,还没轮到他上场,他就拿着电脑转身在排练厅里帮剧组做宣传文字上的整理与校对。”
一天中午,毛导来故宫看为演员们拍摄的宣传照,从西华门入需要故宫人接应,打完电话没几分钟,他就看见身材微胖的周利楠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匆忙赶来,满头大汗。“当时我就很受感动,”毛导回忆至此说道,“他生怕我等的时间长,就急匆匆地离开拍摄地。这种与人待物的方式,是故宫人特有的。”
已经看了五年
导演为什么仍是每看必哭
面对记者,毛尔南导演开玩笑说,“制作这部话剧,所有人都是故宫员工,相较之下,我这个圈内人倒成了圈外人。”他时常感叹,“尽管‘海棠们’不是专业演员,但也正是由于他们自己故宫人的身份,才会在表演中投入最真挚、浓烈的感情,而这对作品是最重要的。”
9月17日,距离首演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海棠们”来到中国评剧院试装、彩排。这次彩排的独特之处,在于北青副刊的“青睐”小组为他们招募到了不少观众。在演出后的交流环节,一位观众站起身来,挥了挥手中的望远镜,向姜龙斌问道,“我今天特地带了一个高倍望远镜来看诸位表演。第二幕演到顾紫宸听闻父母去世时,我看到您眼中立即就流下泪来,请问是真的眼泪,还是另有其他催泪手段?”
还未等男一号回答,其他演员就笑着答道,“是真的泪水,如假包换。”姜龙斌也拿起话筒说,“我们非科班出身,没有那么多表演技术。毛导最常和我们讲的一句话就是‘真听真看真感受’,我们是靠对老故宫人的情感来推动情节的发展。”
9月19日首演当天,保利剧院上下两层都坐满了观众,这次演出的场面是五年来最大。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原本演出经验丰富的姜龙斌,内心也有了一丝紧张。随着熟悉的音乐响起,演员们各就其位。在不到120分钟的表演内,台下几乎每隔二十多分钟就会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在话剧接近尾声时,最后的一次鼓掌大约持续了五分钟之久。
“我觉得历史对他们不太公平,所以我的使命又多了一个,”王戈说,“哪怕资料再少,只有只言片语,我也要打开一个小的窗口,让观众看到历史上还有这么一群人在。”于是,在第二幕戏中,留平故宫人的辛酸遭遇以第三者讲述的形式被演绎出来。
一票难求的火爆
有人说,比起近年大热的“故宫淘宝”、《我在故宫修文物》,话剧《海棠依旧》显得十分低调。尽管如此,却难掩一票难求的事实。
9月15日晚,故宫博物院通过其官方微博、微信公众号开通了话剧《海棠依旧》免费抢票通道,仅仅8分钟,700张票就已经全部告罄。不少网友在评论中留言“想看”、“期待”,也有人抱怨“票抢得太快”。9月18日晚,官方微博又临时增加了120张票,只用2分钟就被一抢而光。
在南京巡演时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原本应当前一晚十点推送预热消息,第二天上午九点再开通抢票通道,但由于操作人员的失误,推送预告的同时也放了票。没过三分钟,500多个座位全被预订。南京博物院的工作人员都惊呆了,“之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我们还担心会因为预热时间太短,导致观众太少呢。”但是不少南京市民向南京博物院留言表示,“说好的第二天抢票,怎么票就没了呢?”鉴于这种情况,原本商议的两场演出,又临时加演了一场。
《海棠依旧》能如此受大众欢迎,这是“海棠们”始料未及的。王戈说,在他最初写剧本的日子里,他从未想过这部剧能搬上大型剧院的舞台。其他“海棠们”也接连表示,站在保利剧院的追光灯下回味第一次在故宫报告厅的表演,也别有一番滋味,那时的舞台布景全部由故宫人自己制作、手绘而成。
当聚光灯熄灭,最后的演出落幕,观众离场,“海棠们”也陆续回家。第二天,他们还要像往常一样,挤上高峰段的地铁,去宫里上班,带着对老故宫人的敬意,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散发一蕊清香。 ]
在一片叫好声中,不少观众湿润了双眼,其中也包括坐在后排的编剧王戈。有人感到费解,“这都已经五年了,怎么每次看都要号啕大哭?”王戈对此回应道,“我感动的地方只会多,不会少。最后放老照片是我总过不去的一个坎儿。”对于这些珍贵的历史照片,王戈再熟悉不过,每一张面孔他都看了无数遍。他说,“照片上他们是谁、在干吗、后来命运怎样,我都十分清楚。每次剧终,这些照片都会提醒我,这不仅是我笔下的一个故事,还是历史真实的存在。”
当年的乐山百姓
没人打那一箱箱古物的主意
四川的峨眉、乐山,是古物南迁路上重要的存放安置点。今年夏天,《海棠依旧》剧组的四位主创人员还专门南下,重访旧址。来到峨眉,他们发现当年作为仓库存放古物的武庙,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峨眉一中。不过,校园里还保留了一小截当年武庙仓库门的台阶,作为对当年这片土地所发生一切的念想。
看着眼前这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台阶,王戈觉得自己离老故宫人更近了,而教室里不时响起的琅琅读书声,又不断把他拉回现实。相关工作人员还带他们去看了峨眉城大火时安放古物的老屋,房子破败,早已无人居住,屋顶上过火的痕迹分外明显。就像这段历史,尽管少被提起,却依然可以灼伤人的眼睛。
而在乐山安谷,王戈一行人参观了当地的古物南迁纪念馆。最令他们吃惊的是,这个纪念馆完全是当地百姓自发筹资建立的,里面还有南迁故宫人的塑像。一些上了年纪的当地老人热情地告诉王戈,“我们当年都给博物院扫过地、搬过箱子、看过院子”,“博物院能把这么贵重的宝贝暂放在我们这里,我们就一定要让博物院放心”。
据他们描述,当年故宫人力有限,搬箱子时有时一路也没人盯着,但当地人从未动过歪心思,就是一箱箱把古物搬到指定地点。随着了解的深入,王戈愈发感受到当地人对于故宫的深厚感情。回忆起在乐山的日子,他说,“我一到乐山安谷,就觉得仿佛穿越了。当地最普通最朴实的乡民见到故宫来的文化人,那样一种尊重和亲切,其实并不是特别对某个人,而是在对他身后的文化背景表达着崇敬。当年那些故宫人来到这里,应该也是这种情形。”
或许对于王戈来说,《海棠依旧》话剧本身就是一种穿越的方式。据他介绍,剧中人物皆有原型可考,但他绝非只为写南迁路上那志良、欧阳道达或者马衡一人之悲喜,而是争取写出当年故宫人全体的心路历程。谈起剧本中的一个数字——“留平古物1189058件”,王戈感触颇深,他说,“这是只有做过古物清理工作的故宫人才能懂的艰辛。在时局紧张的状况下,老故宫人单凭人力就将文物清点精确到个位数,谈何容易?而更伟大的,是故宫人将这一数字公之于众,就是要给所有中国人、甚至历史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等明年、后年、甚至战争结束,再来查,古物只会多、不会少,它们绝不会在故宫人手里丢失。”
话剧中的三封家书语言文白交杂,显露出浓厚的文人气质,既倾诉着南迁老故宫人对北平的怀念,又承载着当代故宫人对那个时代的全部想象。中国儿艺副院长、国家一级编剧冯俐曾向王戈打趣说道,“这几段写得真好,被附体了。”
2013年,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冯明珠曾在故宫观看此剧,演出结束,她带头起立鼓掌,并且不让记者采访,因为当时她已泣不成声。平复心情之后,她上台说了好久,其中有一句话是,“这部话剧,让我看到了我的老师。他们现在还在台北,而他们的生命感受,我却在北京故宫的舞台上感受到了。”
相比“南迁”
那些“北守”的故宫人受了委屈
王戈最初接触到南迁史料是在2004年。当时部门领导让他对1925年建院以来所举办过的各类展览做一个统计。于是他便天天泡在档案室里,逐字逐句地阅读着几十年前故宫前辈用毛笔书写的旧文件。档案室许多纸质资料都存放在一起,翻阅过程中,王戈发现了大量南迁的资料。于是,一颗有关南迁的种子也随即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渴望能让更多的人关注到这些不为人知却生动存在的岁月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