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词集 夏承焘《天风阁词集》七
浣溪沙 一九三七年空翠遥山不可名,鸟飞回处塔层层,珠玑照水几春灯。笠屐重来成换劫,阑干再凭似前生,为谁无恙此江声。鹧鸪天 一九三七年 送成业诸生西行欲话西湖各怆神,巫夔归路亦兵尘。重温旧梦真如画,不泣新亭要有人。
诗脱手,酒沾唇,何须攀柳更逡巡。疏梅筋骨凭君看,数点能回天地春。水调歌头 一九三七年 赠朝鲜志士短筑唱先咽,大白泪同吞。九原荆聂相望,耿耿几精魂。照眼光芒百字,瞰户咽填万鬼,风雨正昏昏。一吷吐真气,翻海倒昆仑。
归国谣,收京乐,付诸君。当场隻手能了,儿女莫沾巾。待饮黄龙杯酒,忽动长城鼓角,黯黯九边尘。我亦有孤剑,植发望燕云。虞美人 一九三七年 见遐庵李后主千年忌词,用其起调重作一阕人间天上愁多少? 梦断愁难了。
南朝才子帝王家,一例飘茵随水是飞花。雕阑玉砌无重数,不阻韶光去。春江若是向西流,又是一番滋味白人头。祝英台近 一九三八年 贞晦翁作庭中花木诗,嗣君叔扬为之绘图槛移春,盘咽露,心事小园赋。
一梦繁华,京固遽如许。何辞短锸随身,长镵托命,共小立、花前吾土。几风雨,年年攀柳看桃,爱此新成树。图了离骚,休续远游谱。谁怜垂老须溪,灯前父子,同汨落、关山鹃语。忆江南二首 一九三八年拟纳兰。
纳兰有“忆不分明疑是梦,梦回又隔一重帘”词句,易其下句作此孤枕畔,愁绝一灯青。忆不分明疑是梦,又疑梦没此分明。多恐是前生。惊春去,春已唤难回。才有月时抛泪别,更无人处绕花行。寸意那禁灰。虞美人 一九三八年 寄榆生,并谢孟劬先生自燕京邮示近词客怀消黯登楼赋,梦里无吾土。
相怜马队校书人,共仰荆轲歌罢胆轮囷。江关一老最萧瑟,共历恒沙劫。秦灰满地雪盈颠,为问空山写集此何年。摊破浣溪沙 一九三八年 避地瞿溪,月夜追凉至红桥过雨溪风引袂长,风前鸥鹭比人凉。
数点暗萤开阖底,见银潢。飞鹊惊鸿犹未定,黄楼赤壁永相望。想见胡床诸老子,满头霜。千秋岁 一九三九年 和潘静淑夫人韵,慰湖帆翁悼亡镜奁潮汐,泪汛迷昏晓。风雨过,秋声早。
梦痕珊架畔,吟思灯花闹。谁能料,倚阑人比花先老。焦尾慵重抱,心事金徽恼。掩新颦,温旧笑。平生侬与汝,千百闲花草。伤心月,为谁来照孤樽倒。鹊桥仙 一九三九年 挽吴湖帆夫人吴兴书翰,济南图史,不数当年管李。
前身双隐住钟陵,又何曾、形单影隻。高楼披古,高斋滂喜,回首兵尘乡里。方回未老莫思归,忍重和、枯桐半死。荷叶杯 一九三九年 饮吷庵静村新居卷叶劝酬家醖,休问,门外几斜阳。人间无此北窗凉,晋宋倦思量。
寂寞十年心迹,消得,一榻鬓丝风。西江只在画屏中,招手几归鸿。洞仙歌 一九三九年 题林子有訒庵填词图销沉变雅,笑百年乐苑。但有花间与兰畹。寻丝桐旧谱,断羽零宫,几儿女、能和七哀九辩。西台朱鸟曲,一老堂堂,来领莆风续骚怨。
晞发更何归,海水天风,念人世、伊凉都换。且休问、身后季鹰哀,有下拜灯前,后村三变。蝶恋花 一九三九年 有寄心事当春先愿夏,看尽林花,早是愁无罅。颠倒绛英风上下,昨宵还说春无价。
短梦才圆灯又灺,银箭金壶,长是沉沉夜。瘦骨新来无一把,为君日日惊腰衩。浣溪沙 一九四〇年共拍红牙舞绿腰,燕环春梦任飘萧,水天自爱一枝箫。早识流觞如逝水,何须烧烛坐终宵,花技昔昔有明朝。木兰花慢 一九四〇年 半樱师挽词苹洲凄调杳,辽鹤语,共沾裳。
换草草承平,幔亭酒醒,谢客池荒。沧桑。等闲阅惯,奈吟边、容易满头霜。一梦孤槎横海,九州平陆成江。排阊。呵壁两回肠,临睨更何乡。约穿冢依刘,浮家还霅,此意茫茫。
相望。夜台心眼,剩江南、一片鄮山苍。辛苦水楼残笔,鹃边无限斜阳。踏莎行 一九四〇年 重熙、荪簃先后自万县、九龙来会,皆之江从游也出峡长谣,过江孤啸,秋笳声里抽帆早。蓬莱三浅一相逢,何能青鬓长年少。
铁弩潮高,钱塘月老,江山如画难重到。人间正有事无穷,不须便说相逢好。木兰花慢 一九四〇年 陈含光先生画白石胡马窥江词意自扬州寄贻,欲奉一词为报,乍成半阕,而廖忏庵翁以郭频伽、奚铁生湖上饯春图嘱题,因得成章念平山红药,忍开谢,傍胡尘。
剩一帧青山,天风吹堕,唤我携樽。销魂。春衫白纻,料鹃边、无复俊游人。相和吹寒城角,白头一老声吞。湖云。竺雨认残痕,西子总长颦。送草草南都,雷峰旧影,几度黄昏。临分。
梅盟鹤约,羡承平、裙屐说伤春。添个皋亭片月,应闻白雁千村。水调歌头 一九四〇年呼起旧时月,能写影横斜。宵来阅遍窗纸,诗思忽交加。乍醒蒲团一睡,知过人天几劫,放此两三花。无客共横笛,为汝举流霞。花开处,春冉冉,到天涯。
帘栊虽小,不要桃李管韶华。相忆孤山邓尉,安得茅堂雪屋,奈此八方笳。招月莫西去,照梦好还家。醉花间 一九四〇年 顾公雄为林子有作梅图,子有嘱题林家树,顾家树,离合不须数。劫罅暂相逢,何处为吾土?邓尉与孤山,迢迢胡角语。
画里问归心,花泪应如雨。鹧鸪天 一九四一年 感冒疚翁语,有作春兴初裁白纻衫,归心已逐剪江帆。但知我有三宜去,莫信人言七不堪。书种树,帖宜蚕,还能作赋颂霜柑。谢公池畔三间屋,新柳当门正绿酣。
减兰 一九四一年 辛巳八月十二日,与瑗仲集诸友好为龚定庵百年周祭九州秋气,欲酹芙蓉惊换世。魂魄重过,涕泪东南应更多。酬君杯酒,不屑雕龙与屠狗。一事输君,只见红桑一度尘。瑶花 一九四一年 冰花,同仇述翁作广寒昨夕,谁撼仙林,散一溪琼屑。
凌波旧径,还疑是、莲步何人行月。东风未动,莫轻放、桃根双楫。笑几家欢语邻娃,误道探芳时节。绕渠当作花看,问镜里横斜,谁与攀折? 繁华逝水,知未肯、怜汝寻春蜂蝶。
忍寒自惯,且放眼、前山风雪。待一阳重返梅梢,起写暗香新阕。金缕曲 一九四一年 辛巳重阳闻雁,寄滇蜀故人懒赋登高句。望人间、青山影断,盘雕没处。独守孤灯听雁阵,相唤千俦万侣。凄咽似、送春鹃语。
冰雪故交馀几辈,料相逢、都在关山路。书不到,恨难诉。邻家弦上平沙谱。问佳人、玉纤银甲,能无愁否? 我有商声乌啼曲,难和庭花玉树。但绕指、秋空风雨。拣尽寒枝栖不稳,算羁孤、始信飘流苦。霜吹里,夜如许。
蝶恋花 一九四二年 将归雁荡,诸从游饯别。梦苕翁并贶长句。念陈苍虬“来去堂堂非聚散”句,足成俚词奉报留得樽前相见面,且引离杯、莫问愁深浅。来去堂堂非聚散,归心指点南飞雁。我有家山东海岸,八表归来、奇翼林间满。
辛苦路长兼日短,念他无限随阳伴。鹧鸪天 一九四二年 题梦苕盦图,送仲联翁归常熟莫叹埋头屈壮图,只应携手就归途。鸥波照眼吟逾好,牛角听歌兴未孤。三亩竹,五车书,前身四水一潜夫。龙湫雁荡君休问,各有家山画不如。
鹧鸪天 一九四二年 和养臞翁忆杭州词情话江湖不忍长,当时只道是寻常。箫声正好惊城角,花事都空剩佛香。诗酒伴,水云乡,人生几度少年场。西湖鸥鹭多尘劫,莫把秋莲说断肠。临江仙 一九四二年 龙泉浙江大学风雨龙吟楼在乱松中,作此里养臞翁谁种苍皮千尺铁,楼头对卧犹龙。
五更万壑度笙钟。为君招海月,看我舞天风。西北神州愁极目,年年去鹤无踪。乍惊剑气满南东。雷霆看破壁,爪甲欲拏空。鹧鸪天 一九四二年 壬午龙泉除夕人事天心独倚阑,数星看到二更残。
未应曳杖歌呼懒,并觉传杯醉醒难。吟逼侧,梦团圞,邻家儿女几悲欢。岁灯吹了蒙头睡,判作寻常昏晓看。鹧鸪天 一九四三年 病中示浙大诸从游夜夜匡床听杜鹃,年年归计负江船。
当花未信风怀减,临镜先惊骨相寒。同语笑,亦前缘,人生真味几悲欢。围灯诸友都堪画,好作儿时弟妹看。洞仙歌 一九四三年 癸未开岁五日,自大沙渡溪看梅昨宵梦里,为冰姬一笑,犯雪冲寒记曾到。怎重来、多个乌帽诗翁,却不见、林下那人衣缟。
茶山三百树,有约移家,长负山妻劝归早。此意只花知,客路相逢,作劫罅梦游都好。正一派哀笳酒醒时,看旧月楼头,乱山多少。蝶恋花 一九四三年 声越于龙泉山中觅得梅枝,与养臞翁各以词宠之蜂蝶未知人未到,野水荒湾,谁肯冲寒早。
拣得一枝簪破帽,年年相忆关山道。冰雪相看颜色好,来岁西湖,相见犹年少。写得归心诗草草,灯边迤逦春来了。唐多令 一九四三年 和养臞翁咏落梅夕对怯愁钟,朝看唱懊侬。
问何心、开谢匆匆。自与芳菲成避面,休错怨,五更风。明日觅遗踪,村南略彴东。满江山、嫩绿娇红。却笑荼蘼与芍药,飞一片,便春空。清平乐 一九四三年 题介堪翁结婚纪念册,王夫人即世数载矣。此玉田慰陆壶天悼亡调也摹金搨玉,赵李惊新录。
留得彩鸾书百幅,夜夜灯窗把读。何人镂雪雕琼,枝枝叶叶多情。为有谢郎数笔,龙吟满是秋声。虞美人 一九四三年意行未倦宜深坐,榾柮添新火。共君稍稍耐春寒。过了清明、袖手有花看。
楼头松与丘中麦,青翠悦行客。花枝自不负春风。莫问明年、杯酒与谁同?菩萨蛮 一九四三年 答养臞翁梅词,并示同游诸生霜风高处羞娇媚,烟花浓处先回避。本不识春愁,负他月一钩。缟衣邀共折,素抱应同惜。
犹有最高枝,无妨出手迟。好事近 一九四三年 送养臞翁宁家景宁谁会酒边心,不笑不言时节。归逐四婆裙子,正春风蝴蝶。佛前恩爱老来真,况是乱离别。知损几茎青鬓,看此翁行色。鹧鸪天 一九四三年 龙泉春半,寄养臞翁景宁歌哭邻家共一时,藜床欲起笑衰迟。
惯经得失浑无事,净扫轩窗定有诗。占鵩对,负鸥期,春江单舸又安之。何人会我苍茫意,极目云天独鸟飞。好事近 一九四三年 谒禹陵,忆早岁宿潼关旅舍瘦马犯兵尘,太华峰前行客。
二十二年梦影,有鞭头岳色。枕边星斗任纵横,不妨归梦直。谁挽大河东下?看禹王臂力。玉楼春 一九四四年 龙泉坊下看灯穿林灯火惊禽绕,出骨飞龙还矫矫。乍听箫鼓起童心,莫忆湖堤伤客抱。山村春事君休笑,我爱邻翁语要妙。
但求田里少闲人,城里明年灯更好。玉楼春 一九四四年 龙泉初春老松清唱谁相和,暂听能令秋病可。墙根竹杖劝闲行,屋角山禽嘲独坐。一笑出门天地大,如染蓝江堪放舸。不须浪作一冬愁,昨夜寒梅初破朵。
风入松 一九四四年, 示诸从游番番风雨过林亭,乍可赏新晴。此身分作吟人老,听高枝、已有啼莺。起谱玉笙新曲,为君吹作飞声。松窗午梦忽然惊,鸟语费叮咛。东风桃杏多恩怨,有垂杨、千缕柔情。动我故山幽兴,眼前春水方生。
玉楼春 一九四四年 有赠山人七十瞳如画,手种青蔬田几罫。不愁瓦钵但藏云,却诩衡门堪过夏。开襟信有风无价,劝我长筇日日把。何知人世有陶诗,南山只在窗牖下。鹧鸪天 一九四四年 影观夫人惠词,效其体答之为有桥南笛一枝,筇边又费几篇诗。
来从野水兼天处,吟到秋河近地时。拚独往,负深期,自开襟袖任风吹。眠鸥与我同明月,受尽新凉却不知。鹧鸪天 一九四四年 龙泉山居,读放翁晚年诗,效其体为小词醉竹贞松共起居,漫愁岁晏孰华予。
空棂不碍云来去,高枕都忘梦有无。容闭户,且摊书,涂泥没髁不成沽。阴阳燮理非吾事,过雨村村唱鹁鸪。东风第一枝 一九四四年 龙泉元夕闻村乐锦幄围灯,翠楼熏被,几曾当日有此。寻幽携屐,梅边和韵,烟霞句里。
坠欢馀几,也尽付、梦华弹指。闲笙笛、莫弄春声,一曲先惊换世。只当作听风听水,那复有、霓裳宫徵。客愁突地峥嵘,吟兴验谁醒醉。故人归未,各雨雪、间关千里。料应是、雾鬓风鬟,日日袖罗如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