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伦与五四运动 罗家伦: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

2017-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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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以一个大学来转移一时代学术或社会的风气,进而影响到整个国家的青年思想,恐怕要算蔡孑民时代的北京大学.北京大学现在已经有三十二年的历史,最初是京师大学堂,里面分进士馆.史学馆.医学馆等,无一馆的学生不是官气十足的.据最初一班的人说:差不多一个学生要用一个听差,上课的时候,有听差来通知「老爷上课了!」于是这些学生老爷,才由鸦片床上爬起来,睡眼蒙眬地带着一个听差到课堂去.医学馆比较多些洋气,但是和进士馆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别而已.等到辛亥革命以后,称为国立北京大学,最初一些做过初期校长的人,对于这

以一个大学来转移一时代学术或社会的风气,进而影响到整个国家的青年思想,恐怕要算蔡孑民时代的北京大学。北京大学现在已经有三十二年的历史,最初是京师大学堂,里面分进士馆、史学馆、医学馆等,无一馆的学生不是官气十足的。

据最初一班的人说:差不多一个学生要用一个听差,上课的时候,有听差来通知「老爷上课了!」于是这些学生老爷,才由鸦片床上爬起来,睡眼蒙眬地带着一个听差到课堂去。医学馆比较多些洋气,但是和进士馆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别而已。

等到辛亥革命以后,称为国立北京大学,最初一些做过初期校长的人,对于这个学校,也没有什么改革,到了袁世凯时代,由胡仁源代理校长,胡仁源为人,一切都是不足道,但是听说当时不曾列名于筹安会,上劝进表,倒也算是庸中佼佼者。

蔡孑民做北京大学校长这件事,是范源濂发动的,因为他对于蔡孑民极其推重,同时国民党的人,分为两派,一派是赞成蔡去的,一派是反对蔡去的。直到五四运动以后,反对派之态度才改变过来。

蔡到北大的一年,适巧是我去进北大的一年,当时的情形,可以说是暮气沉沉,真是腐败极了。教员之中,没有一点学术兴趣的表现。学生在各部挂名兼差的很多,而且逛窑子个个都是健将,所以当时北京窑子里有两院一堂之称(两院者参议院众议院一堂者京师大学堂也),当时蔡初去时,本科分为四科,有四个学长,蔡接事后,重聘四科的学长——文科学长陈独秀、理科学长夏元瑮、法科学长王建祖、工科学长温宗宇。

并决定工科按期结束以后,并入北洋大学而将北洋大学法科并入北大。

这件事自然引起工科中很多反对,只是教员也很不高兴。文科方面,则生气较多,胡适之是新从美国回来,章行严也到学堂来教几点钟逻辑。国文方面,则蔡挑了一批章太炎的学生如黄侃(季刚)、钱玄同、沈兼士、沈尹默、朱希祖,更有一位经学大师刘师培,和一位两足书柜陈汉章。

还有一位刘半农,本来是在上海做无聊小说的,后来陈独秀请他到预科教国文。当时大家很看他不上,不过慢慢地他也走上正路了。

英文方面,则有辜鸿铭,担任外国诗,从前有几个英国人——英国下等流氓——在里面教英文,蔡到以后,一气把他们辞退了,这件事闹到英国公使馆出来干涉,而蔡不为之动,所以把无聊的外国教员肃清一下,但是以后所添的外国教员,也并不高明,除了一位地质系的葛利普是一位特出的学者,替中国在地质学上打下一个很坚固的基础。

理科方面,则有秦汾、何育杰、王烈、王星拱一般人。法科则以官僚任教为多,如余棨昌、张孝簃等都是大理院厅长一流的官。

法科一直等到民国九年下半年王世杰、周鲠生等加入北京大学以后才日见起色。最初实在没有什么大的整顿。所谓文化运动的出发点,还是文科。我方才说过,文科的人物,很有趣味,因为蔡对于聘请教授是主张兼容并包的,凡是一种学说苟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只要在学术上是说得过去的,他总让他在大学中有机会去发展。

所以拖辫子复辟的辜鸿铭,筹安六君子的刘师培,以至于主张急进的陈独秀,都能熔化在一炉,而北京大学遂有百派争鸣之势(蔡之取兼容并包主义,有时候也有太过度的地方。

从前有一位刘少少,做了一部「新改老」,可笑极了,蔡先生也让他在北大开一门功课,可笑得很)。各派之中,势力最大,而且最易号召者便是所谓新旧文学两派,当陈独秀没有进北京大学以前,他就在上海亚东书局办了一个杂志叫做「青年」,胡适之不过是一个投稿的人,而易白沙这些人,都是这个杂志的主干,胡适之发表「改良中国文学刍议」一文,以八事相号召,此文发表以后,陈独秀就做了一篇「文学革命论」,其主张较胡适之更为激烈。

故「文学革命」四字乃是陈独秀提出来的。胡适之接上又做了一篇,「建设新文学革命」。因为胡适本来于革命二字,有点害怕,所以于文学革命之前面,戴了一个「建设」的帽子。

胡适之初到北京大学,我曾去看他,他的胆子还是很小,对一般旧教员的态度还是十分谦恭,后来因为他主张改良文学而陈独秀、钱玄同等更变本加厉,大吹大擂,于是胡之气焰因而大盛,这里彷佛有点羣众心理的作用在内。

当时陈独秀提出文学革命的时候,大家已经吓得目瞪口呆了,而钱玄同更加提出废除汉字的主张,所以许多人更目之为怪诞。他們因為要找一個反對的人做罵的對象,所以錢玄同便寫一封假名的信,用「王敬軒」的假名字,這封信是特地用舊派口吻,反對文學革命的,當時劉半農就做了一篇什麼連刁劉氏鮮熘ザ及ㄟM去的一封覆信,狗血噴頭地把這位錢玄同先生的化身王敬軒罵一頓。

这封信措辞轻薄,惹引了不少的反感。后来新青年社中人,亦甚感懊丧。

刘半农还有一篇「作揖主义」也是同样的轻薄口吻的文字,所以大家都看得不大起。当时新青年社是由六个人轮流编辑的,陈独秀笔锋很厉,主张十分尖刻,思想很快而且好作惊人之语。他的毛病是聪明远过于学问,所以只宜于做批评社会的文字而不宜于做学术研究的文字。

胡适之在当时还是小心翼翼的,他回国第一年的功夫,拼命的在写着他的「中国哲学史」上卷,他自己亲手抄了两道,的确下过一番苦功。(但是这是依他在美国的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作骨干而以中文写成的,所以写起来比较快,一年就完事了。

)当时他所做的「建设文学革命论」很引起大家的同情,他做了一些似词非词似诗非诗的所谓白话诗,虽然失之于浅薄,但是在过渡的时代里是很适合于一般人口味的。

钱玄同本来是一个研究音韵学的人,是章太炎的学生,是自己主张白话却是满口说文言的人,是于新知识所得很少却是满口说新东西的人,所以大家常说他有神经病,因为他也是一个精神恍惚好说大话的人。

他的哥哥钱洵,做过意大利公使的,钱玄同很怕他的哥哥,他在外面一向主张很激的人,然而见到了哥哥却一点也不激烈了。他当时主张废姓主张废汉字,因此大家更觉得这种主张可怕,而更觉得钱玄同是同疯子一样。

沈尹默也是一个编辑,但是他是很深沉而喜治红老之学(「红楼梦」与「道德经」)的人,手持一把羽扇,大有谋士的态度。北京大学许多纵横捭阖的事体,都是他经手的。他不做文章,也不会做,但是因为他常做白话诗,而胡适之赞赏他的诗做得好,所以也就成为新青年六编辑之一。

更有一位莫名其妙的,便是陶孟和,陶是英国的留学生,他外国书看得很多,是一位很好的读书顾问,但是他的中国文字太坏了,而且他读书不若胡适能得简,且没有综括之能力,做出来的文章非常笨(以后他还出了一部「孟和文存」,真是可笑之至);但是因为能够谈什么社会问题、家庭制度等等,所以他也成为一位编辑了。

第六位编辑是刘半农,他的地位和工作,我以前已经说过一点了,当时大家对于他很不重视,乃是一种实在情形。

以后北京大学派他到法国研究音韵学对于他乃是一种很大的帮助。新青年除了六位编辑以外,更有许多投稿的人,如李大钊,是当时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他的文章很写得好,人也很朴素。

周作人是极注意于写小品文字的,他「自己的园地」等一类稿件,都是那个时候写成的。鲁迅即周树人,乃是周作人的哥哥,当时在教育部做一个科长,还是蔡孑民做教育总长时代找他进部的。以后他宦隐于教育部者多年,这时候也出来打边鼓,做「狂人日记」、「药」等很传诵一时的小说。

至于旧派方面,刘师培在学问方面是公认为泰斗的,他赋性柔弱,对于此类问题不去计较。黄季刚则天天诗酒谩骂,在课堂里面不教书,只是骂人,尤其是对于钱玄同,开口便是说玄同是什么东西,他那种讲义不是抄着我的呢?他对于胡适之文学革命的主张,见人便提出来骂,他有时在课堂中大声地说:「胡适之说做白话文痛快,世界上那里有痛快的事,金圣叹说过世界上最痛的事,莫过于砍头,世界上最快的事,莫过于饮酒。

胡适之如果要痛快,可以去喝了酒再仰起颈子来给人砍掉。」这种村夫骂座的话,其中尖酸刻薄的地方很多,而一部分学生从而和之,以后遂成为国故派。还有一个人,读书很多,自命不凡并太息痛恨于新文学运动的,便是陈汉章。

(陈汉章乃是前清一位举人,京师大学堂时代,本要请他来做教习,他因为自己没有得到翰林,听说京师大学堂毕业以后可得翰林,故不愿为教师而自愿为学生。他有一个兄弟,乃是一个进士。

当年他兄弟中进士的时候,要在他家祠堂中央挂一个表,他坚决的反对,他说你的表不能挂在祠堂中央,中央地方要留给我中了翰林时候才可以挂的。那知道他在当年十二月可以得翰林的,八月间便是辛亥革命,所以到了现在,他到祠堂里面尚不敢抬头仰视。

)他所读的书确是很多,十三经注疏中三礼的白文和注疏,他都能个个字背出,他一上讲堂,便写黑板,写完以后一大篷黑胡子变成白胡子了。他博闻强记而不能消化。

有一次我问他中国的弹词起于何时?他说,我等一会儿再告诉你。我问他是上午九时,到十一时,接到他一封信,上面写了二十七条都是关于弹词起源的东西,但是没有一个结论,只是一篇材料的登记而已。他自负不凡,以为自己为了不得,只有黄季刚、刘申叔还可以和他谈谈,这位先生也是当时北大一个特色。

还有朱希祖、马叙伦等人,则游移于新旧之间,讲不到什么立场的。从新青年出来以后,学生方面,也有不少受到影响的,像傅斯年、顾颉刚等一流人,本来中国诗做得很好的,黄季刚等当年也很器重他们,但是后来都变了,所以黄季刚等因为他们倒旧派的戈,恨之刺骨(最近朱家骅要请傅斯年做中央大学文学院长,黄季刚马上要辞职)。

当时我们除了读书以外实在有一种自由讨论的空气,在那时我们几个人比较读外国书的风气很盛,其中以傅斯年、汪敬熙和我三个人,尤其以喜买外国书,大学的图书馆,对于新书的设备比以前也好些,大家见面时候,便讨论着自己所读的书籍而回去的时候便去看书或写信给日本凡善书社去定买外国书。

除了早晚在宿舍里面常常争一个不平以外,还有两个地方是我们聚合的场所,一个是汉花园北大一院二层楼上国文教员休息室,如钱玄同等人,是时常在这个地方的。

另外一个地方是一层楼的图书馆主任室(即李大钊的房子),这是一个另外的聚合场所。在这两个地方,无师生之别,也没有客气及礼节等一套,大家到来大家就辩,大家提出问题来大家互相问难。大约每天到了下午三时以后,这两个房间人是满的。

所以当时大家称二层楼这个房子为羣言堂(取羣居终日言不及义语),而在房子中的多半是南方人。一层楼那座房子,则称之为饱无堂(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语),而在这个房子中则以北方人为主体。

(李大钊本人是北方人;按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是顾亭林批评北方人的;羣居终日言不及义,是他批评南方人的话。)这两个房子里面,当时确是充满学术自由的空气。大家都是持一种处士横议的态度。谈天的时候,也没有时间的观念。

有时候从饱无堂出来,走到羣言堂,或者从羣言堂出来走到饱无堂,总以讨论尽兴为止。饱无堂还有一种好处,因为李大钊是图书馆主任,所以每逢图书馆的新书到时,他们可以首先看到,而这些新书遂成为讨论之资料。

当时的文学革命可以说是从这两个地方讨论出来的,对于旧社会制度和旧思想的掊击也产生于这两个地方。这两个地方的人物,虽然以教授为主体,但是也有许多学生时常光临,至于天天在那里的,恐怕只有我和傅孟眞(斯年)两个人,因为我们的新潮座和饱无堂只隔着两个房间。

当时学生界的思想也有一个剧烈的变动。最初的北大学生看外国书的很少,到了我们的时候,看外国书的便比较多起来了。傅孟眞和我两个人,是每月都要向日本凡善株式会社(代收西书的书店)报効一点款子。

傅孟眞是抛弃了黄季刚要传章太炎的道统给他的资格,叛了他的老师来谈文学革命。他的中国文学,很有根柢,尤其是于六朝时代的文学,他从前最喜欢读李义山的诗,后来骂李义山是妖,我说:当时你自己也高兴着李义山的时候呢?他回答说: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是妖。

傅孟眞同房子的有顾颉刚。俞平伯、汪敬熙和我,都是他房间里的不速之客。天天要去,去了就争辩。还有一位狄君武(膺)是和傅孟眞同房子的,但是他一天到晚咿咿唔唔在做中国小品文字,以斗方名士自命。

大家群起而骂他,且当面骂他为「赤犬公」(因狄字为火及犬构成),他也无可如何。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是可见北大当时各种份子杂居一处的情形及大家有一种学术自由的空气。

因为大家谈天的结果,并且因为不甚满意于新青年一部分的文章,当时大家便说:若是我们也来办一个杂志,一定可以和新青年抗衡,于是新潮杂志便应运而产生了。新潮的英文名字为The Renaissance,也可以看见当时大家自命不凡的态度。

这个志第一期出来以后,忽然大大的风行,初版只印一千份,不到十天要再版了,再版印了三千份,不到一个月又是三版了,三版又印了三千份。以后亚东书局拿去印成合订本又是三千份。

以一部学生所做的杂志,陡然有这样大的销数,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最初大家办这个杂志的时候,还抱着好玩的心理,等到社会看重了,销数一多,大家一方面有一种高兴的心理,一方面有一种害怕的心理,因为害怕,所以研究的空气愈加紧张,而新潮第二、三、四、五各期从客观方面看来,却比第一期要进步一些。

当时负责编辑的是我和孟眞两个,经理人是徐产之和康白情两个,社员不过二十多来人,其中有顾颉刚、汪敬熙、俞平伯、江绍原、王星拱、周作人、孙伏园、叶绍钧等几位,孟眞当时喜欢谈哲学,谈人生观,他还做了几个古书新评,是很有趣味的;我着重于谈文学和思想问题,对于当时的出版界常常加以暴烈的批评。

有些文字,现在看过去是太幼稚了,但是在当时于破坏方面的效力,确是有一点。

比较起来,我那篇「什么是文学」在当时很有相当的影响,「驳胡先骕文学改良论」也很受当时的注意。颉刚的文字,多半是关于掊击旧家庭制度和旧社会制度,关于妇女问题,也有许多篇文章加以讨论,在当时大家以为是骇人听闻的话,有妇女人格问题一篇,主张女子应当有独立的人格,这篇东西,被江瀚看见了,拿去给徐世昌看,说是近代的青年思想至此,那还得了。

于是徐世昌拿这本新潮交给傅增湘,傅示意于蔡孑民,要他辞退了两个教员,开除了两个学生,就是当时所谓四凶,这两个是「新青年」的编辑,两个是「新潮」的编辑。

蔡孑民先生当时坚持不肯,他覆林琴南的那一封信,不只是对林琴南说话,并且是对徐世昌而发的。

林琴南的背后是徐树铮,也就是段祺瑞,是代表当时军人派之意见;而徐世昌也是所谓北洋文治派的领袖,当时北大同时受北洋文武两派之反对,其情形之危险也可想而知了。但是蔡孑民这一封信得到了绝大舆论上之胜利,反因而学术界对他非常敬仰,这真是蔡先生有道德勇气(Moral Courage)的地方。

于是所谓新文化运动,到了这个时候,其势遂不可遏抑。还有一个「每周评论」,也是很值得注意的。

这是陈独秀、李大钊和新潮社几个人合办的,是一个短小精悍的小报。不料这个刊物遂成为以后一切小报的祖宗。不过它的性质是完全谈文艺、谈思想和批评现实的政治社会问题的。这个杂志,当时有很大的影响,那时候进步党讨论系的「国民公敌」(蓝公武、孙洪伊为主笔)和研究系的「晨报」(蒲殿俊、张梓芳、陈博生为主笔)也先后在北京响应,在上海方面,则戴季陶奉中山先生的命令,办「星期评论」,同「每周评论」几乎是两个姊妹报纸。

关于文学政治社会等问题也加以猛烈的批评。而上海的进步党所办的「时事新报」,也闻风景从,张东荪和张君劢等还办了一个「解放与改造」,虽然谈社会问题比较多些,却也是响应文学革命的刊物,自此以后所谓新文化运动似乎布满全国了。

但是新文化运动之所以布满全国,中间还有两个政治运动在里面,第一个运动是比五四运动早一年,因为反对对日的参战借款和中日密约而起的。那时候还是冯国璋做总统,段祺瑞做内阁总理,这个反日运动,是从日本留学生发动的。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两个留日学生的代表,其中一个叫阮湘,在北大西斋饭厅慷慨激昂的在演说,大家莫不义愤填膺,但终觉束手无策。最后我跑上讲堂对着大家说,这个事体,徒然气愤也没有用处,我们如果是有胆量的,明天便结队到新华门围总统府去,逼迫冯国璋取消成约,若是他用军警干涉,我们要抱有流血之决心。

这句话出来以后,大家受了一个极大的刺激,当场表决,第二天去闯新华门。到了那时候,果然北大学生还同其它几校的学生,集合在新华门口,一直围到下午五点多钟大家才散。

那知道回来以后,蔡先生提出辞呈。蔡先生之辞职是会使北大发生根本危险的,这件事我们是很不愿意的。我自己是不愿意北大坍台,而顾颉刚反把我痛骂一顿。

后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叫冯国璋把蔡先生的辞呈退回,我们自己也去对蔡先生说,这件事体,完全是同学为着国家大问题而出此,不是不顾北大。经过了一再解释,蔡先生也就答应下来。这场风波也就结束。这是学生运动的第一次。

也是学生反对帝国主义和军阀勾结而有所表示的第一次,这是五四运动的先声,然而这件事却很少有人提起(说句没出息的话,这也是民众请愿的第一次)。有了这件事做引子,再加上所谓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五四运动的产生,几乎是事有必至。

自从这次请愿以后,北大有一部分学生,组织一个国民杂志社,其中重要的人物是易克嶷、段锡朋、许德珩、周长宪、孟寿椿等,当时,他们也要我加入这个组织,但是我对于这种比较狭义国家观的刊物不很热心,而且自己还要专心去办「新潮」,对于「国民杂志」,只算是一个赞助者吧!

「国民杂志」里面的人,多半是实行的人;新潮杂志社的人,多半是偏重于学术方面的人,所以五四运动发生以后,学生会里面组织分为七股,各股的主任几乎是国民杂志和新潮杂志二社的人平分的,这两个杂志,所以也可以说是五四运动的基础。

在此地附带说几句话以结束新文化运动的叙述,当时还有一派北大学生和教员办了一个杂志叫「国故」,其目的在于和「新潮」对抗的,这一派的主干,在教员之中,便是黄侃,学生之中,便是张煊(后来是张学良的机要秘书),他们关于文艺的理论,是非常薄弱的,其掊击新文学的地方,也不能自圆其说。

其中登了许多文艺的文字,也多半是故国斜阳的吟呻而已。所以「国故」杂志出来,很不能引起各方面的注意和重视。而且有许多人很轻视它,办了不久也就停止了。

毛子水在「新潮」上做了一篇「怎样用科学方法来研究国故」一文,倒惹起许多旧学家的称许。当时对于新文学的抵抗力不外三种,一种是林琴南派,一种是东南大学的胡先骕和他所办的「学衡」杂志,一种是北京大学内部的「国故」杂志。但是综合起来,抵抗力还是很薄弱的。

现在讲到五四运动了。五四运动产生的重要原因,不外乎下列几种:

第一、是前次新华门事件的连续,第二、是新文化运动所产生的思想变化的结果,第三、是大家受了蔡孑民的影响,一变从前羡慕官僚的心理而为鄙视官僚军阀的心理,并且大家有一种以气节相标榜的态度,有意去撄官僚军阀之锋。

第四、是正当巴黎和会的时候,感觉到中国受人支配和帝国主义国家协以谋我的痛苦。正是那一年的三、四月里,朝鲜发生徒手革命,也给大家以深刻刺激(当时我到北大图书馆里面去看报注意到大家都在抢着关于记载朝鲜徒手革命的报纸看)。

第五、因为受欧战以后各国革命潮流的激荡(特别是当时蔡孑民所提倡所谓德国是军国主义,战败是应当的,并且当时国际联盟的论调甚高,北大也常常有这一类的讲演)。以上是这个事件的原因,至于这件事体具体的酿成,都完全由于中国在巴黎和会的失败。

在四月里,日本要求中国撤换两个专使的消息纷纷传来,北大学生开了一个会,并且捐了几百块钱打电报,一方面打电报给巴黎和会中国代表,要求他们坚持,一方面通电全国,反对因为外国压迫而撤换本国专使的事,这两个电报打出以后,所捐的电报费还存三百元左右,于是用四个干事的姓名,共同负责,存在学生银行里面。

到五月一、二号的时候,外交消息,一天恶似一天,傅孟眞、许德珩、周炳琳、周长宪和我等几个人,商量要在北京取一种积极反抗的举动,但是我们当时一方面想对于国事有所主张,一方面对于北大又要保存,所以当时我们有一种非正式的成议,要在五月七日国耻纪念日,由北大学生在天安门外率领一班羣众暴动,因为这样一来,北大的责任可以减轻。

五月三日那一天,清华大学举行纪念典礼,许多北大的人,都到清华去参观,那天我也去了。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来,不料三号那一天,邵飘萍到北大来报告,说是山东问题已经失败,在校的一班同学,于是在北河沿法科第三院召集临时会议,最初由邵飘萍报告,以后由许德珩等一班人慷慨激昂的演说,还有一个刘仁静(他现在是共产党中很重要的人物),当时还不过十八岁,带了一把小刀,要在大会场上自杀。

还有一位,要断指写血书的,于是当场主持的几个人,不能维持我们以前决定的五七发难的成议,当场议决在第二天(卽五月四日)联合各学校发动,并且当场在北大学生中推出二十个委员负责召集,我也是其中一个,由他们各学校联络进行。

我们九点钟由清华回来,看见他们会也要开完了,什么决议都已经定好了,当时我们还在埋怨许德珩,说是我们好在五月七日发动,而现在改了期,不是要把北大断送了吗?可是埋怨尽管埋怨,大家的决议还是大家决议,是不能更改的。

于是他们叫我连带签了字,把前存学生银行的三百元拿出来买竹布,费了一夜功夫,请北大的书法研究会及画法研究会的同学来帮忙,做了三千多面旗子,除了北大学生个个有旗子外,其余还可以送给旁的学校。

(所以当时大家疑心五四运动以为有金钱作背景,不然为什么以北大穷学生临时有这许多钱去做旗子呢?其实这个钱是打电报省下来的。)各代表当夜分途至各学校接洽,约定了在第二天一点钟在天安门会齐。

当夜十一点钟的时候,各代表在北大开了一个预备会议,当场举出了三个总代表,一个是我,一个是江绍原,一个是张廷济,并且当时推我写了一个五四运动宣言,由狄君武送到北京大学印刷所去印了五万份,第二天的早上,我们还预备了一个英文的备忘录,送给各国使馆。

到下午一点钟,大家便齐集在天安门了。我们三个所谓总代表,因为预备各种文件,一直到一点十分才到天安门,当时步军统领李长泰、警察总监吴炳湘,都已经先我们而到,对大家讲了一番话,劝大家解散。

当时众怒难犯,那一个肯听?于是大家从天安门出发,一走走到东交民巷口,便被警察挡住了。只有我和江绍原两个人进去到使馆内去找美国公使。那一天芮恩施到西山去了,由他的参赞出来见我们,他对于我们很表示同情,说了一番很漂亮的话,并且说,由他去和使馆界的警察交涉,让他放我们通过,我们从美国公使馆出来以后,又到了别的几个使馆,告诉他,我们示威的意思。

回转身来到美使馆去问美参赞,同使馆界警察交涉允许我们通过的结果怎样,他说,使馆界的警察是答应可以的,但是刚才警察总监有电话来,说是不可以让学生们通过,所以我们不能这样办。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大家更是愤怒,当我们报告交涉经过的时候,大家便要求我们硬挤进去,后来想硬撞不成事体,反而给别的国家以不好的印象,于是大家便高呼口号「我们去除国贼吧!

」于是掉转大旗向曹汝霖家前进(曹家在赵家楼),曹汝霖的房子,是一座很大的满洲王府式的平房,我们到他家门前,大门已经关了,门口站着一大队荷枪实弹的警察,大家到门口便大骂国贼,最初拿旗子向屋顶丢去,后来打破了一个短墙的窗子,大家便爬进去,首先进去的人,据我眼睛所看见的,乃是北大的蔡镇瀛,一个预理科的学生,和高等工业学校一个姓水的。

大家看他们进去了,于是接上爬进去的几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