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雅罗伯斯 小罗伯斯庇尔 【漫谭】罗伯斯庇尔的犹豫
文
黄鸣鹤(福建省厦门市中级人民法院法官)
将权力关入囚笼从来就不是个简单的过程。
没有一种权利来自施舍,所有博弈的结果取决于双方的实力。急于改造世界的理想者总将希望寄托于革命,但摧毁一种不公平的秩序并不代表能建立另一种更公平的秩序。当革命变成一种暴民在街头的歇斯底里的冲突时,无数罪恶假自由之名而行。
在英法百年战争的过程中,法王逐渐建立了强大的封建王权。历代的法王也有聪慧爱民的路易九世,也有狂妄自大到自称为“朕即国家”的路易十四,还有及时享乐主义的倡导者路易十五,他的名言就是“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要命的是,这两位昏庸的国王命还特别长,在王位上一呆就是131年,等到路易十六登基的时候,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民生凋敝,司法腐败,道德沦丧,每年国家的全部税赋,有一半要用来还债,即便如此,巴黎的官吏和贵族们仍然夜夜笙歌,不知死之将至。
为解决财政困难而召开的三级会议很快变成了以制宪为目的的国民会议,商议着对王权的限制,各种流言在巴黎的空气中传播发酵,以王室为嘲讽对象的政治笑话消解了人们对王室和贵族们最后的敬畏。在军队即将开入巴黎进行镇压的流言中,有人冲到市政厅敲响了警钟并悬挂了代表着“祖国在危难中”的黑旗,革命爆发了。
在广场的正中间,曾经有一尊自由女神像黯然目睹了这一切。
当一个阶级清算另一个阶级成为革命的口号时,革命就再也不是议会辩论的虚拟战争,也再不是牙齿和舌头的较量,而是血与火的角力,当所有的杀戮都以人民的名义进行时,上断头台也就成为一种庄家对输家的清算行为。
1794年7月27日。巴黎国民公会,议员们通过了逮捕罗伯斯庇尔等雅各宾党人的决定。在被关押的期间,巴黎自治会召集了义勇军准备再次暴动,呼吁人民起义的文件送到了罗伯斯庇尔手中,请求他签字。罗伯斯庇尔拿起笔,茫然四顾,问“起义,以谁的名义?”
是啊,以谁的名义?人民?国民公会原本就是人民选举出来的代议机构,总不能以人民的名义对人民宣战吧。国王?一年半前已经和王后被押上了断头台,只留下最后的遗言:但愿我所流的血,能成为医治法兰西民族伤口的凝结剂。上帝?革命之初,教会就是革命的对象,许多教士脱下教袍参加革命而更多的教士被送回上帝身边——通过断头台。
罗伯斯庇尔心里明白,他理想中的乌托邦大厦已经轰然崩塌,他梦中的共和国已经成为一个无秩的由群氓主宰的暴力世界,再流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他扔掉笔,拒绝签发暴动的命令。
当断头台上的铡刀落下时,自由广场上,群众的欢呼声持续时间长达15分钟。砍掉国王的脑袋时,人们欢呼了;砍掉温和的吉伦特派们的头颅时,群众也兴奋了;而现在,人民正在为罗伯斯庇尔之死欢呼。没有人追问,在杀戮的快感中,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八个月前,同一个地方,当吉伦特派的领袖罗兰夫人被押上断头台时,在群众的欢呼声,她仰头面对广场上的自由女神像,发出了“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的临刑感言。
罗伯斯庇尔,一个11岁就开始学习法律毕业于巴黎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信仰正义却成为杀人如麻的凶手;一个希望建立自由平等共和国的法治主义者,却默许士兵们随意进入公民家中搜查并执行逮捕;一个曾主张公民未经合法审判不得被剥夺任何权利的律师,在其统治下却是嫌疑犯未经审判就被送上断头台,被告人得不到辩护,不公正的判决不得上诉,暴民们可以随意以革命的名义绞死无辜的市民,征用他们的财产。在“人人都可能上断头台,下一个就是你”的红色恐怖中,鲜血淹没了暴君的脚踝,却仍然无法浇灌出美丽的共和之花。
大革命中,缺乏反思和妥协精神的法兰西像一辆失控的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飞奔。罗伯斯庇尔死了,法兰西从杀戮的血污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又一脚踏进那即将埋葬500万人的坟墓——拿破仑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