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维铮史学史论集 这也许是朱维铮先生最后的学术文字了

2019-01-08
字体:
浏览:
文章简介:过了三个月,到2011年的12月中旬,我收到朱先生的挂号信,方知他又住院治疗了.朱先生仍依旧日通信习惯,直行书写一手"方方正正又略有圆角的‘朱体’"字(葛兆光语).信中说——维崧先生:九月惠寄评顾颉刚一长稿,命审读.时住医院,至月前回寒舍,始断续读竟.病久乏力,读写均差.因作者称以章太炎的视角看问题,促我重阅章太炎述史的论说,感到作者不甚理解章氏说话的环境和处境,对胡适疑古又信史的过程也较陌生,但将几个日本人的见解与顾颉刚作了比较,倾向于同意剽袭论,写得颇详细,是其长处.故我写了一点意

过了三个月,到2011年的12月中旬,我收到朱先生的挂号信,方知他又住院治疗了。朱先生仍依旧日通信习惯,直行书写一手"方方正正又略有圆角的‘朱体’"字(葛兆光语)。信中说——

维崧先生:

九月惠寄评顾颉刚一长稿,命审读。时住医院,至月前回寒舍,始断续读竟。病久乏力,读写均差。因作者称以章太炎的视角看问题,促我重阅章太炎述史的论说,感到作者不甚理解章氏说话的环境和处境,对胡适疑古又信史的过程也较陌生,但将几个日本人的见解与顾颉刚作了比较,倾向于同意剽袭论,写得颇详细,是其长处。故我写了一点意见,建议作些删节以发表。当否?请正。致好!

朱维铮史学史论集 这也许是朱维铮先生最后的学术文字了

朱维铮

二○一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尤其令人震撼的是朱先生不顾已罹沉疴,扶病写了近千字的审读意见!这也许是朱先生一生最后的学术文字了,现征得朱师母王桂芬医生的同意,全文抄录如下,以见朱先生一贯的学术见解和风格——

朱维铮史学史论集 这也许是朱维铮先生最后的学术文字了

《论丛》来稿读后

《中日学术交流与古史辨运动:从章太炎的批判说起》,文长逾六万字,通读不易,现仅述断续读后之印象。

章太炎在清末即持经学即史学论,更明言他提倡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他其实也疑古,却以为应如乾嘉考证学者那样,恢复经典及其篇章的真相。本文强调章太炎反对疑古,没有指出乾嘉考证学反对疑所不当疑的遗风,表明作者不了解章太炎在清末已提出古史既可疑又不可怀疑一切的见解。

作者又再三质疑章太炎批评古史辨,何以未得任何回应的问题,也属于不了解钱玄同、胡适均为章太炎经史学说的信徒,他们只是在五四后将章氏学说怀疑孔教传统的一面推到极端,不意反倒受章氏批评,因而不敢或不予辩驳,可以理解。

章氏晚年批评孙中山,抨击蒋介石,使他变成国民党政权痛恨的人物,因而学界倾向于对他的政论性史论不予置评,这在鲁迅已看出。其实五四后十多年,不断有学校学会邀他演说,所讲七八十次,内容大多涉及对日本人抹煞三代及疑古派否定孔子前有真实历史的说法的批评,表明学界对于蒋政权贬抑章太炎另有态度。

因此,本文"从章太炎的批判说起",在我看来提出疑义是可以的,但解说并不深刻。

关于顾颉刚疑古的由来,顾氏本人的公开说法,需要就史论史的考察。

近若干年,胡适的旧作、书信、日记、年谱及传记大量出版,证明胡适在五四前后,是疑古的中坚。将其与晚出的《顾颉刚日记》对照,可知顾氏走向考订古书乃至疑古,均受胡适的引导。但顾氏的《古史辨》序及诸文,反证他自始便非但好名,兼会掠美,极力淡化胡适通过研究课题引导他由考证而疑古,又拉住钱玄同作支柱。

盖胡适好言人善而钱氏好奖异说。顾氏将得自胡适的见解,说成自己的创见,又将胡、钱二氏绍介的日本学者疑古的说法据为己有,反而促使胡、钱在顾氏受到学界非议时,出面作文替他辩护,因为反对者着重批判"层累造成的中国古史",包括讥他"夏禹是条虫"的荒谬,而都把清代考证学者几成共识的这一见解,誉为顾氏的贡献。

如此使顾氏暴得大名,其后自炫更无顾忌。我在台版《顾颉刚日记》刊行后,作文批评顾氏为向上爬而不择手段。当时章培恒先生表示支持,说再要作文揭露顾氏古史辨乃剽窃日本学者,惜他因病重未果。

本文着重考察顾氏古史辨与日本学者的见解有无直接关系。我是相信剽袭说的,因为当年研究章太炎,对他批评日本人疑中国古史,颇费时间去寻找依据。章太炎最反感日本某些学者藉曲解历史为日本侵略政治服务,而很起劲地疑中国古史的内藤湖南、白鸟库吉等正是其代表人物。本文继续近些年关于日本史学的研究,着重探讨胡、顾等疑古,是否阴袭乃至明钞内藤、白鸟诸氏的曲说,在我看来是站得住脚的,缺点就是作者不敢作肯定判断。

本文忽视胡适在三○年代就声明不再疑古,而要"信古"。我曾指出,这对顾颉刚打击极大。但随即郭沫若站出来骂胡捧顾,使顾氏自诩的"层累"说,得郭氏支持而与"进步史观"挂上钩。顾氏的"事业心",就是成为帝师王佐。

他曾为蒋介石树功德碑,解放后批胡适,又得中共高层保护过关,最后在"文革"晚期得毛、周指名成为首先重用的名流之一,在其日记中可知他得意非凡。所以,本文结论替顾颉刚辩护,说他剽袭日本学者乃属"无奈",在我看来不合史实。

我的意见,本文作为现代学术史一个引人注目的课题的系统陈述,较诸以往所见以《古史辨》为中心的博士论文,在考察中日疑古思潮相关度方面,显得有特色。虽非创见,却清理过程较详,窃谓可以发表,但最好作些删节,以免予人冗长乏味的印象。谨请参考。

朱维铮

2011年12月上旬

接信以后,我即摘要转告了作者陈学然。当然,遵从行规,未言是朱先生的意见。陈学然于2012年2月4日来函说:"评审先生的意见很有助于晚辈在这个课题上的进深发展,使拙文在论证上较先前的有力与完整。"随后又寄来了修订的新一稿。现在,这篇曾经朱先生审读的文章将在《中华文史论丛》2012年第3期(9月20日出版)刊出,我们在文末写了一段编者按语:

本文曾请本刊编委朱维铮先生匿名外审。朱先生抱病审读,所提意见为作者吸取。惜朱先生于今年3月逝世,不及看到修改后的本文刊出。谨此深表对朱先生的怀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