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倒塌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塔历九百五十不为暂。夫岿然不敝者殆千秋,而俄空于一旦,则一旦固凛乎未可逾也。
——摘自俞平伯《雷峰塔考略》
孤山南麓,俞楼。
俞楼所处的位置,恰与雷峰塔隔湖相望。这天,俞楼少主人、25岁的诗人俞平伯与隔壁广化寺僧人下棋。正迷思在棋局,忽听女人的尖叫声:“塔!雷峰塔!”随即,轰隆声排山倒海而起。俞平伯推枰急起,赶到平台眺望,为时已晚,只剩半空中一团滚翻的雾尘。
刚才尖叫的是他的四妹季珣。几分钟之前,她正在阳台上对着湖面发呆,突然,湖对岸传来闷雷般的轰隆声,放眼望去,一股黄烟从雷峰塔塔脚腾起,犹如野火一般。继而黄雾迷天,殷雷震地。俞平伯赶到时,黄雾还在升腾翻滚。但一会儿工夫,就只见黄土一堆。敦庞大塔,不知何处去矣。俞平伯不顾家人反对,立即乘船渡湖,要到对岸去看个究竟。
苏堤跨虹桥一带很是热闹。原来有些胆大的人聚在这里,本来是想看孙传芳的部队,没想到地动山摇,雷峰塔出其不意地塌了。众人慌乱无着,往各个方向逃窜。一边乱窜一边喊:“雷峰塔倒掉了,白娘娘出来了!”后来,人群便朝了一个方向涌,西湖上,几乎所有的船都朝着雷峰塔进发了。
俞平伯乘的船十几分钟就到了对岸。塔已不见了,他在人流中急速穿行,从樵径登山,来到了现场。
眼前的景象极其陌生。他儿时就住俞楼,雷峰塔的身影对于他来说是与生俱来的。这塔身经过数百年风雨剥蚀,成了一棵秃顶的大毛笋状,巍然矗立于万绿丛中,却有了古朴敦厚的气象而更具神韵。塔顶上有许多鸟窠,在朝暾晚晖中,群鸦穿阵,飞鸣悠扬,尤有诗趣。
他曾听曾祖父俞樾取笑雷峰塔道:“别看他身披袈裟,春天来了,头上还戴花,好不臭美哩!”因为那老衲般残破塔身的顶部,不但有鸟鸦筑巢,还生长出一株野桃树,阳春三月,半空中树上开出粉红色的桃花,居高临下,竟让苏堤、白堤的桃花相形减色。
而更早,他曾祖父出生之前,就有雷峰塔要倒掉的传说。洪升曾记道:“杭州旧传有三怪:金沙滩之三足蟾,流福沟之大鳖,雷峰塔之白蛇。隆庆时,鳖已为屠家钓起,蟾已为方士捕得。蛇之有无,究不可得而知也。崇祯辛巳,旱魃久虐,水泽皆枯,湖底龟裂。塔顶烟焰薰天,居民惊相告曰,白蛇出矣!互相惊惧。”
杭州有俗语:“塔倒湖干,白蛇出世。”这俗语如同咒语般在这个城市代代相传。然而,惊惧归惊惧,雷峰塔那老态龙钟的身躯,究竟还是没有倒。以至于杭人以为它会永久支撑下去。6年前,诗人徐志摩在他的日记中写道:“路上我们逛了雷峰塔……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了危险极了。”也许杭人看了要说那是敏感诗人的大惊小怪。
而现在,雷峰塔突然没有了,俞平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纵目徘徊,见雷峰塔塔基尚存几级,累累塔砖齐刷刷向东南方斜倒。边上,一垄垄一堆堆都是塔砖,四散遍地。
蜂拥而来的人越聚越多,人群如蚁般在废墟上游离聚散,有的乱扔砖块,有的扒砖翻捡,欲寻得宝贝,嘈杂声此起彼伏。俞平伯当然知道,眼前数以万计的人群,是在糟蹋老祖宗留下的宝物。但正如他不能力挽雷峰塔的倒掉一样,在如山的残砖和人堆里,他亦如一只小小蚂蚁,如何阻止得了这场面!
雷峰塔以残破之躯苦苦支撑近四百年,没想到在它寿终正寝之时,竟是以这样的“热闹”来收场。人们在它的残骸上拥来挤去,从砖洞里掉出的经卷,因年久霉烂,多被掷弃,被踏碎,碾入泥尘。
俞平伯看得心酸眼热,在破败狼藉中踯躅良久,只能手拾断砖半块,嗟叹而归。
场景之3
密室响雷,惊闻白蛇出世
藏经砖是扁长方体,长市尺一尺一寸,阔五寸二分,厚一寸八分,经洞圆径八分,洞深二寸五分。……(经卷)大小约如喜庆时所放长鞭爆最后这几个较大的样子。其外面裹上一层黄色丝绢,贴上一条狭小的黑白交织的纹锦作标签,无题字。作为卷轴的竹签两端露出处,点有哏朱,朱色显红不变。每卷如此,藏入砖洞内洞口用泥封闭,年久受潮,纸质变色,两头霉烂尤其,故其形色颇似今日的雪茄烟状……
——摘自姜丹书《雷峰塔始末及倒出的文物琐记》
1924年9月25日,农历八月廿七,正是孔子诞辰日,各校放假。因孙传芳部队入城,美术教师姜丹书和一些同事携带眷属,藏匿于城内皮市巷宗文中学的一间密室,以避乱兵凶锋。
大家密切关注着外面的动静,有小孩哭,大人急欲遮掩。突然,闷雷般的隆隆声传来,起先他们还以为是孙传芳兵力了得,重兵进城。但随着一声巨响,大地摇动,外面骤然喊道:“雷峰塔倒掉了,白娘子出世了……”姜丹书急跃而起,冲到门边想出去看个究竟。但兵荒马乱再加上雷峰塔倒掉这样的不好兆头,家眷都拉住他不放,同事们也力劝他不要出去。
好在卢永祥已生退意,而孙传芳意在杭州站稳脚跟,一开始就不许他的“花子军”乱来,所以此次杭州易主,社会秩序并未大乱。
第二天,姜丹书听说有文物倒出,他再也按捺不住好奇,放胆去看热闹。
原来,雷峰塔初倒时,有人发现砖中有藏经,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开了。杭州话“经”、“金”不分,大多数人便以为雷峰塔下藏有金子,塔倒掉了,漫山遍野便多是金子,于是敲砖寻“金”者接踵而至,尚存的塔基不多时就被翻乱了。
找金子的人,只找到经卷。而年深日久,经卷已为“古朽之状”,有如雪茄烟,霉气扑鼻,有的手指一抿就成尘屑,因此,大多被人随便丢弃。净慈寺的僧人及附近的道士,见塔经满山散弃,拾的多是无见识之人,认为是对佛经的亵渎,是大罪过,于是也加入捡拾队伍,将捡来的多卷经书焚化。
但满山的人中,总有识货之人。有人识得这是建塔时放进去的五代、宋初木版印刷物真迹,我国早期的木版印刷物存世者绝少,得到宋代的刻印已经奉若至宝,何况五代、宋初的!这经卷可比金子贵重多了。消息一经报纸宣传,情况更是不得了,拥聚而来的人更多了,敲的砸的,争相搜取。想找一卷完整的经卷几乎不可能,连残坏的也不可多得。姜丹书只在现场购得残卷四卷。
至于砖块,几经寻觅,总算找到一块较为完整的。姜丹书带回家一刀一刀地将其凿成了砚形,并在上面刻了雷峰塔的图形,用蜡液加以浸泡,置于书案成文房一宝,算是对雷峰塔的一个念想。后来,时任西湖图书馆馆长的范均之对该砚赞赏有加,姜丹书又为他也制了一块同样的砖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