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史依弘 史依弘:京剧不是“模仿秀”
不久前,她刚刚在上海大剧院成功演绎了“梅尚程荀”四大名旦的代表作,又马上赶往维也纳,参加“维也纳中文日”的交流演出。紧接着,她主演的室内乐版《霸王别姬》又将成为中国大戏院的开幕大戏。
多年来,一面演绎京剧传统戏,一面又探索新编戏的史依弘,究竟是如何理解京剧的魅力的?她打动观众的绝活究竟是什么?解放日报·上观对她进行了独家专访。
既要唱得好,又要身段优美,还要表达一种意境
上观:1946年,京剧名家童芷苓在沪上连演了《凤还巢》《锁麟囊》《红娘》《汉明妃》四大名旦的代表剧,成为当年的菊坛佳话。时隔70余年,您在上海京剧舞台再度上演了一人挑战京剧四大旦角的盛况,您对自己的这次“挑战”如何评价?
史依弘:这次演出前后筹备了8个多月,演出前我的压力很大,但真的到了那天,反倒没有那么大压力,发挥还比较正常。最令我感动的是观众,有几位观众特意从美国赶来,他们是去年9月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看了我和尚长荣老师演的《霸王别姬》之后爱上京剧的,从此就一发不可收了。
上观:从梅派的《苏三起解》,到尚派的《昭君出塞》,再到荀派的《金玉奴》、程派的《春闺梦》,同一天演绎这风格迥异的四个角色,挑战最大的是哪一个?
史依弘:下午演出的《苏三起解》难在唱功,要唱出苏三对命运的绝望。唱完20分钟后我又要马上转换成被逼无奈去和番的王昭君,她对自己的命运是茫然的,这个角色更考验的是做功,是舞蹈。晚上演出的第一个角色是金玉奴,我要塑造的是一个善良天真的小女孩,这一段以表演为主。
最考验人的还是最后一出《春闺梦》,这部戏讲的是张氏天天盼着被强征入伍的丈夫回家,这是一部反战戏,它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就是一个梦。如果不能把这个梦演绎得非常浪漫,并且传递出一种温暖与亲情,那这个戏就没什么可看的。它难就难在既要唱得好,又要身段优美,还要表达一种意境。
《苏三起解》
上观:《春闺梦》和《金玉奴》都是您为了这次演出新学的戏,能说说您学戏的过程吗?
史依弘:我学戏比较快,基本一周左右就可以初步学下来,然后再慢慢消化咀嚼,每天磨,每天练,直到磨出滋味,觉得可以交给观众了才算成熟。《春闺梦》 比较特殊,我从去年8月份就开始学了,唱和念的部分是俞振飞的夫人李蔷华老师指导我的,身段是孙元喜老师指导的,我也看了赵荣琛先生以及张火丁的录像。张氏这个人物的细节层次很多,可以说是包含一个人全部的情感“喜怒忧思悲恐惊”,需要慢慢打磨。
《春闺梦》
如果观众觉得京剧就是演程式,那就完了
上观:身为梅派大青衣,您早在2011年就跨流派出演了程派名剧《锁麟囊》,这次您又成功演绎了四大流派的名作,为什么要做跨流派的演绎?您对京剧的四大流派是如何理解的?
史依弘:京剧“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的出现,使当时京剧的天平从独尊老生向青衣、花旦倾斜,形成了“生旦并举”的局面。他们塑造的人物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正如京剧大师王瑶卿先生的评价:梅兰芳的“样”、程砚秋的“唱”、尚小云的“棒”、荀慧生的“浪”,是我们这个时代没有的。
2011年,我第一次跨流派演了程派的《锁麟囊》。很多女性学程派会先学男性发女性的声音,会刻意去绕这个弯。我在学这部戏的时候,李文敏老师跟我说,千万不要为了学程派刻意让嗓子憋屈,把自己的好嗓子给弄没了,后来我就演出了一个“暖色调”的《锁麟囊》。我唱这部戏不是为了成为程派,不是想单纯地模仿前辈,而是想演好薛湘灵这个角色。
这次演“梅尚程荀”四大流派,我也是这么想的:演好人物,而不是演流派;学前辈,而非演一场模仿秀。我要学的是他们的精髓,而不是死学他们的唱腔和程式。如果让观众觉得京剧传统戏就是演程式,那就完了。京剧不是模仿秀,京剧的发展不是靠模仿前人,而是靠每一代艺术家在继承中去不断创造。
《昭君出塞》
美国人看《霸王别姬》,为什么会流泪
上观:在传承前辈的同时,去发扬他们最美的部分。
史依弘:是的。四大名旦诞生之前,京剧并没有流派,那四大名旦又是跟谁学的呢?艺术不是克隆,学老师学得再像,只有空壳,心不动是没有用的。心动,就是自己首先要被角色打动,每个演员心中对角色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被角色打动的部分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被角色的美打动,有的人被故事打动,有的人则是被一两句词打动。心动的点不一样,他所呈献给观众的东西就会不一样,这就是舞台艺术的魅力。
去年,我和尚长荣老师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演 《霸王别姬》,有几位老太太在台下看哭了。我挺诧异的:究竟是什么打动了他们?后来,其中一位观众对我说:为什么几千年来女性的命运都是这样,明明知道她的丈夫要失败了,还要用生命陪他走到最后,这值得吗?这句话让我很震撼,原来打动她的不只是京剧外在的美,而是一种情感的共鸣。
所以,京剧的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最终都是为人物服务的。只有把流派的特色不留痕迹地融入唱念做打中,让它自然地流淌出来,让那些程式好像都不存在一样,这才是艺术。
上观:最能打动人心的还是人物和他所传递的情感,而不是技艺本身。
史依弘:当然,要准确地传递出这种情感,也离不开扎实的技术。只有扎实的“技”做基础,才能一步一步攀登艺术的高峰。艺术从何而来?有的人唱了一辈子也没有真正进入艺术的境界,这需要在长期积累的基础上不断思考和体悟,然后在舞台上会觉得豁然开朗,发现自己不再迷茫,能够品尝艺术给自己带来的愉悦,并把这种愉悦分享给观众。
《金玉奴》
在新戏的舞台上更要拿住观众的“神”
上观:怎么理解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史依弘:就是我在舞台上把自己的感悟融入角色之中,去感染观众,带领他们进入这个角色,所有观众都会跟着我的“神”走,连最后一排的观众都被我吸引住。他们觉得我就是苏三、我就是王昭君,我就是那样的女子。
几年前,我演了根据雨果名著改编的京剧《巴黎圣母院》,这是一出新编戏,要把握住全场的节奏很难。那天我清楚地感觉自己在舞台上拿住了观众的神,当我把从心里涌动出来的东西体现在表演上时,也感觉到了观众的呼应,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
上观:新编戏和传统戏在表演时有哪些不同?
史依弘:传统戏有一套程式化的东西做依托,在表演上会比较丰满,观众在哪个地方会叫好,是可以预期的。但是新戏不一样,观众并不知道应该在哪里叫好,如果能真正被你吸引住,那说明你真的塑造了一个好角色。
上观:新编戏和传统戏又有哪些共通的地方?
史依弘:这几年我是一面演传统戏,一面演新戏。每一次演新戏时,我都会发现可以把传统戏的精髓借鉴过来。2013年,我在国家大剧院演张艺谋导演的《天下归心》,我扮演的是郑庄公的夫人,我发现这里面有的部分很像《二进宫》的对唱,而念白部分则可以借鉴梅派老戏里面有皇后气质的念白。
我演完之后就有观众说:没想到,郑王后的念白这么漂亮,从新戏中听出了古味。所以,传统的根基非常重要,传统的东西学得越踏实,根基越稳当,艺术的楼才能越筑越高,我到现在还是每天要做基本功训练。
上观:您的下一部戏会给观众带来怎样的惊喜?
史依弘:下一部戏是《新龙门客栈》,是根据大家熟悉的那部武侠电影改编的。这部戏里不仅有好看的武戏,也有动人的情感。明年会和观众见面。
在这次“梅尚程荀”演出后,我还会继续学一些传统戏。传统戏是有灵魂的,不是只有程式的空壳,因为有灵魂、有情感,才会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