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典跑警报 金岳霖跑警报丢书稿 刘文典大闹蒋介石
能让躺在文字中的人,站起来走进你的心中,实在是读书人的一大乐事。
我爱结识书中的人,尤其是那些湮没在历史烟云中被后人书写的真实的人。他们融在历史的风尘中,披着神秘的面纱,偶尔显露点模糊的面容,吸引着我不断地读书、读文以走近他们。
知识分子总是有着鲜明而独特的个性。
金岳霖,中国哲学家,逻辑学家。我接触过他的《知识论》,大部头著作,很深奥,难理解,所以没读完。《知识论》,他写过两遍,第一遍是抗战时,在西南联大教书写成的,可惜一次跑空袭警报,丢在了昆明城外的蛇山上。丢得很可笑,他说当时他席地坐在书稿上,解除警报,回家时,他站起来就走忘了拿书稿,等到返回去找,已无踪影,他恨不能掘地三尺,但书稿是彻底不见面了。
没办法,只能重写。这本书198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冯友兰评语是“道超青牛,论高白马”。(青牛指老子,白马指公孙龙)1984年金先生就去世了。有评价他的一生是“地上生活浪漫情,云端分析理性魂。”
金岳霖是个怪人,怪得十分可爱。他终身未娶,原因是爱林徽困太深。其实他在留学时,就有一位女朋友,叫秦丽莲,美国女子,领回北京后,由于他的古怪,生活拮据,女友弃他而去。他酷爱养大斗鸡,吃饭时,鸡啄饭桌上的菜肴,他安之若素,与鸡共餐。
沈从文曾请他给学生讲小说与哲学的关系,讲来讲去,最后说小说与哲学没关系。一个女生,据说是萧珊问他:“您为什么要搞逻辑?”意思是说逻辑枯燥,他回答说:“我觉得它很好玩。”上世纪50年代,北大请艾思奇讲演,大批形式逻辑,讲完后,金先生站起来说,刚才艾先生讲话完全符合形式逻辑。
金岳霖留美学的是商科,但他认为“簿计者,小技耳,吾长七尺之躯,何处学此雕虫之策。”于是改攻政治学。后来他一次和张若奚在巴黎逛大街,发现一群法国人在辩论,他们听得很过瘾,回来后,他就改攻逻辑学,终为逻辑学大师。据说他十几岁,按逻辑推出中国俗语“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的结论竟然是“朋友如粪土”。
张若奚是金岳霖的同学,新中国国号中华人民共和国,据说是张若奚建议确定的。普通话的定义也出自张若奚之手。他敢骂蒋介石,1946年初,他在西南联大演讲中说:“假如我有机会看到蒋先生,我一定对他说,请他下野,这是客气话。说的不客气点,便是请他滚蛋!”金岳霖说:“张熙若这个人,王蒂(周培源夫人)曾说过‘完全是四方的,我同意这个说法。’四方形的四边是非常之广泛,又非常之和蔼可亲的。”张熙若即张若奚,字熙若。
张若奚英语水平极高。妻子杨景任是陕西省遣送留学的第一位女生,夫妇极为好客,经常英汉并用,与博学的客人交谈,联大优秀的英语讲师李赋宁就是在这种交流中脱颖而出的。
李赋宁和吴宓是同乡,两家又是世交。1935年,李赋宁考上清华大学,他想学工,吴宓建议他修文学,进了清华外国语言文学系,终其一生从事外国文学的教育和研究。“文革”后,吴宓迟迟不得平反,李赋宁亲笔起草了一封报告,请许多学者签名后呈送中央统战部长乌兰夫同志,才使吴宓冤案得以昭雪。
金岳霖这个怪人,遇上张若奚这个直人,难免不发生矛盾的,他们也吵架,金岳霖曾指责张若奚“充满傲慢与偏见”,张若奚反驳“你才是缺乏理智与情感”。
由金岳霖的怪和张若奚的直,我想到了狂人刘文典。
刘文典曾做过孙中山的秘书,留学日本时和鲁迅一同为章太炎的学生,民国时期作过安徽大学代理校长。他研究古典文学,尤重《庄子》,最瞧不起新文学,常常流露出轻视作家的情绪,在西南联大时最崇拜陈寅恪,最爱奚落沈从文,他公然讲道:“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万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沈从文只该四块钱。
”有一次跑警报,他看见沈从文也在跑,竟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就你这个人,还跑什么跑?”吴宓讲《红楼梦》,刘文典也就近找了个教室讲《红楼梦》,和吴宓唱对台戏。
刘文典也骂过蒋介石。一说是他当安徽大学代理校长,蒋介石去视察,刘文典没安排“热烈欢迎”的场面,蒋介石很扫兴,当即让人叫校长来,刘文典穿得破旧不堪地来了,蒋介石问:“你就是刘文典?”刘文典却不屑一顾地问:“你就是蒋介石?”于是两人大吵大闹,结果蒋介石把刘文典关进了监狱。
还有一说是当时学潮不能平息,蒋介石召见了女中校长程勉和安大代理校长刘文典,见面后,蒋介石冲口即问:“你是刘文典么?”刘冲口即出:“字叔雅,文典只是父母长辈叫的,不是随便哪个人叫的。”蒋介石拍案怒吼:“你怂恿共党分子闹事,该当何罪?”刘文典大呼:“宁以义死,不苟幸身!”躬身向蒋碰去。
时间生成了许多人与事,时间又销蚀了许多人与事,就在这生成与销蚀中,历史的长河滚滚流淌。
金岳霖完全不同于刘文典,他不会这样顶撞领导,他很听话,有一阵领导建议他要接触社会,他就找了个三轮车夫,让经常拉他到王府井去,在大街上接触社会。
上世纪50年代思想改造运动中,金岳霖因素与政治无涉,过关较快,又成了积极分子,组织上让他给冯友兰做工作,一进门,金岳霖大声说:“芝生,你有什么对不起人民的地方,可一定要彻底交待呀!”说着和冯友兰抱头痛哭。
金岳霖在运动没咋挨整,让我又想到了张中行。
张中行,散文大家,晚年以《负暄琐话》名满天下。他是杨沫的前夫,杨沫写《青春之歌》,曾描述过两人的隔膜,表现了对张中行当时选择的不满。张中行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吃过亏,主要是之前,为了养家糊口,业余时间替天津办的《语文教学》约稿、编稿,挣了点稿费,被定为贪污分子。
他由此知道,思想上不能乱说乱动,生活上清贫度日才对。1957年大鸣大放时,他知道祸从口出,不可乱说,所以任领导怎么动员,他就是不说话,一定要叫说,也是“成绩是主要的”,末尾带点鸡毛蒜皮。后来,他身边的同事一个个落马,打成了右派,他却逃过了一劫。
金岳霖没挨整是远离政治,张中行躲过一劫是坚持不说。
由金岳霖深爱林徽因而终身未娶,我又想到吴宓。
吴宓,与梅光迪、胡先骕为现代文学史上“学衡”派主将,反对新文化,反对白话文,他学问深,但花心重。他在和陈心一结婚,有了三个孩子时,爱上了毛彦文。毛彦文才貌双全,善于交际,最早留学海外并获硕士学位,是新潮女性。
早年与表兄朱君毅相恋,朱君毅在清华学堂读书,与吴宓是同学,吴宓在与陈心一结婚前就认识了毛彦文,花心萌动,后朱君毅以近亲结婚对后代不利为由与毛彦文解除婚约,吴宓就见机热追,毛彦文严辞拒绝。吴宓为了表示诚心就与陈心一离婚,抛弃了三个幼女。
他又写诗:“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名士共惊闻。离婚不畏前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金岳霖曾劝说吴宓:“你的诗好不好我不懂,但其中涉及毛彦文这就不是公开发表的事情。这是私情,不应该拿到报纸上宣传。我们天天早晨上厕所,可我们并不为此宣传。”吴宓大怒,“我的爱情是上厕所吗?”金岳霖自知说错,只好干挨臭骂。
吴宓保守固直,对女人用情泛滥,在追毛彦毛的同时,热恋别的女人,一会说与毛彦文结婚,接着又临阵推脱,纠缠中彷徨四顾,欺人中又在自欺,1935年2月,毛彦文与北洋政府前总理熊希龄结婚,熊66岁,毛33岁。吴宓痛悔不已,写忏悔诗38首,但为时已晚。
金岳霖真心爱人,吴宓在挑剔中滥用感情,但都以悲剧结束了自己的爱情人生。
人性是复杂的,人情是复杂的,这其中有社会因素,但天性也同样不可忽视。有什么样的人性,就会有什么样的人情,自古皆然,我们只能以“海纳百川”之心来容可容与不可容之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