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之死(五):郎舅之间
前面我们说到,康熙四十八年这一年,在年羹尧的一生中至为关键。这一年他先荣升侍郎,又出使朝鲜,再外任封疆,很有点儿一日三迁步步高的意思。也是在这一年,他的命运开始和雍亲王胤禛搭上关系。当年,康熙帝第二次大封皇子,原本只是贝勒的四阿哥胤禛被晋封为雍亲王。爵位提高了,相应的待遇、配置也要提高,于是,隶属汉军镶白旗的年羹尧一家随着所在的旗分佐领,就被拨到雍亲王属下,与雍亲王形成主属关系。
这里还要简单介绍一下八旗制度,便于大家理解。在八旗中,年羹尧一家所在的镶白旗是“下五旗”之一,隶属多个宗室王公管辖。在镶白旗所有佐领(佐领是八旗的最基层单位)中占有最大份额的是清太宗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一系,年羹尧所在的佐领在康熙四十八年前原本隶属于肃亲王府的庶支——贝勒延寿。
而延寿正是大学士明珠的女婿,是年羹尧原配夫人的亲姑父。所以,在康熙四十八年前,年羹尧所有的关系网,都集中在明珠家族这一边。而在康熙后期的夺嫡斗争中,明珠家族的社交圈又与八阿哥胤禩一系的重合度更高。
按照当时的制度,皇子一旦封有爵位、离开皇宫独居,其本人的户籍就要被编入下五旗中的一旗,称为“皇子分府”。分府后的皇子,根据各自所封爵位的高低,和其他王公一样,也在本旗内占有一定数量的佐领,这些佐领内的人口,就成了皇子的属人。
那么,皇子分府后占据的佐领从哪里来呢?主要是切割本旗原有王公的佐领而来。这也是清初统治者为加强皇权、削弱“铁帽子王”实力放的大招。康熙四十八年,年羹尧家所在的佐领,和镶白旗的若干佐领一起,通过这种形式被从贝勒延寿名下划到了新晋封的雍亲王名下,这是个偶然事件,应非康熙皇帝特意安排。
这里还要强调一点,按照八旗制度,年羹尧家族所在的是镶白旗汉军旗分佐领,即所谓的“外八旗”旗人。他与占有自己佐领的宗室王公——不论康熙四十八年以前的延寿贝勒,还是四十八年以后的雍亲王,是“主属”关系,而非“主奴”关系。
这种王公和属人之间的关系在八旗制度建立之初,是非常紧密而带有强制性的,但随着清代皇帝对宗室势力的不断打击削夺,这种关系逐渐弱化,到康熙中后期,情况大致可以描述为:属人对本管王公具有一定的义务,如政治上的亲近,经济上的帮衬,日常交往中、称呼上要体现尊卑关系等等。
但属人在法律上具有完全独立的身份,王公不能对其在政治、经济、人身自由上予取予夺。这是康熙年间外八旗旗人与包衣旗人在和本管王公关系上的本质区别。雍正皇帝即位以后,对宗室王公势力的打击力度空前提高,几乎彻底割断了宗室王公与外八旗属人之间的关系,属人对本管王公的绝大多数义务都被强行取消。
按照清朝的惯例,宗室王公纳娶侧室,选择范围一般限于本管佐领之内,年羹尧的小妹在此后的秀女选拔中,被康熙皇帝指婚给雍亲王为侧妃,很大程度也是基于这次佐领拨换。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年羹尧和雍亲王的主属、郎舅关系,并非自愿结合,而是被制度、被形势拉倒一起的,是缺乏个人感情基础的。另外,年羹尧从康熙四十八年起,一直在四川、陕西外任,中间只回京述职了一次,可知二人见面的次数非常有限。当然,大家可以说,那雍亲王分府后的其他属人,也都是如此啊,为什么这些人就能对胤禛产生绝对的依附关系?比如那个戴铎,远在福建,却成天叨叨个没完,极力撺掇胤禛谋夺大位。
事实上,年羹尧的情况和雍亲王府其他属人大不相同,在被和雍亲王扯上关系以前,他已经是朝廷大臣、政治新星,是复杂高层婚宦圈中的一员,他现阶段的前途命运,只能由康熙皇帝掌握,雍亲王无从置喙,连个建议权都谈不上。
在诸皇子混战夺嫡的政治背景下,雍亲王府的其他属人,唯有紧抱雍亲王大腿这一条出路,方可希图个从龙有功、高官厚禄。而年羹尧则超脱得多,他最好的选择是谁的队也不站,就凭着自己的过人才干和康熙皇帝的赏识,无论哪家做了新君,也不能亏待了他这个国家栋梁。
年羹尧是粗线条的人,处世恢弘而欠谨慎,既然不需要沾雍亲王的好处,日常相待自然也缺了主属之间该有的恭敬,以及与其他皇子之间该有的距离。然而胤禛是何等敏锐英察、洞悉人情之人,心里早摊开一个账本儿,一笔一笔,分文不落,就等着时机一到,跟这位目空一切的大舅哥算个阶段性总账。
到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尧又犯事儿了。这一年二月,有个叫孟光祖的骗子,冒充皇三子诚亲王胤祉差遣,在全国各地招摇撞骗,其中就骗到了四川巡抚年羹尧头上。在太子被废、皇长子胤禔被拘禁的情况下,胤祉是康熙帝实际的长子,又很受乃父喜爱,地位与众不同。
于是年羹尧随手赠给孟光祖马匹银两,颇有结好胤祉之意。孟光祖离开四川后,又连骗数省,在骗到直隶巡抚赵弘夑头上时,被赵弘夑举报案发。事后,孟光祖被处斩,年羹尧等上当送礼的督抚也被处以革职留任的处分。
听到这个消息,想想年羹尧不但一直跟“八王系”勾勾搭搭,如今还要交好胤祉,胤禛当然气得是一蹦三尺高。不过,以“戒急用忍”为座右铭的他仍然隐忍不发,没有采取行动。直到康熙五十八年,对储位最有竞争力的胤禵在年羹尧等人的辅佐下连战连捷、名望日盛之际。胤禛才下定决心,必须要敲打一下这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年总督了,免得年羹尧真的不顾主属之份、郎舅之亲,倒向自己的对手。
在这种情况下,胤禛给年羹尧写了一封长信,即是刊登于故宫《文献从编》第一辑的著名史料《和硕雍亲王谕年羹尧》。全文口气极其强硬,酣畅淋漓,颇有胤禛一贯的毒舌诛心风范。
书信一上来就劈头盖脸道:“知汝以儇(xuān)佻(tiāo)恶少,屡逢侥悻。君臣大义,素所面墙。”意思是说:我可太了解你了!你就是个轻薄浮浪的官二代,屡屡侥幸,居然混到今天总督的高位。像你这样的人,自然从来不把君臣大义放在心上。
然后罗列年羹尧的几大罪状:一是给自己写信,落款只称职衔,不称奴才(雍正即位以后,坚决打击外八旗旗人向本管王公称奴才的现象。那什么,四哥您这那啥决定脑袋是不是太明显了点儿),且屡教不改。
二是自己的母亲德妃六十大寿、自己的长子弘时新婚之喜,年羹尧不但没送个大红包,连个道贺的信也没有,简直形同陌路。三是馈赠孟光祖之事。四是年羹尧过去写给自己的信中,有“今日之不负皇上,即异日之不负王爷”一句,这是无法无天,“诱余以不安分之举”。
该书信原藏紫禁城景阳宫,1930年由故宫博物院文献馆公布于《文献从编》第一辑,拟题名为《雍亲王致年羹尧书》。
随后,胤禛气哼哼表示:像你现在这种表现,明摆了就是“负我”,可想而知,你日后也必然要负皇上。我现在把你这些罪状都一一留存起来,向皇上奏明,想必皇上自有定夺。
当然,只说这些撒气骂街的话,对年羹尧这样的封疆大吏是没有意义的,信写到最后,胤禛提出了一个实质性要求,他命令年羹尧将随任的十岁以上儿子、弟侄全部送回北京,说充作人质或许过分,但无论如何,也是对年羹尧强烈的告诫、挟制之意。
胤禛的这封信寄到四川,也不知年羹尧看后作何感想。不管怎样,他这次算是听从了胤禛的指示,将成年的子侄都送回北京,交给父亲年遐龄教养。三年后,在胤禛即位的关键时刻,年羹尧终于不负妹夫所望,稳住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大将军王胤禵,确保抚远大将军印顺利交接、胤禵只身回京。
虽然紧要关头终究团结一致,但通过这篇文章的讲述大家想必也看得出,胤禛与年羹尧这对郎舅之间的感情基础是很不牢靠的,有许多bug在共同的利益面前被掩盖了下去。此外经历、性格也很不协调:一个是半生沉潜一飞冲天,所以心细如发城府深沉;一个是少年得志顺风顺水,所以大大咧咧狂妄不羁。带着这样的性格和相处模式进入雍正时代,身份变了、心态也变了,两人之间又将发生怎样的碰撞呢?回头再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