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经典语录 新发现的熊十力两通手札
近来笔者于北京大学档案馆发现冯友兰、朱光潜、梅贻琦、钱端升、陈寅恪、傅斯年、范文澜、陈国符、向达、唐兰、胡绳等学者的一批往复函件。因多秘藏于尚未开放的专档里,难得一睹,故未收入他们的文集、全集及著译目录。今选录熊十力手札两封,简述其相关背景,以见一斑。
熊十力致马寅初、江隆基、汤用彤信函
熊十力先生(1885—1968)是现代中国最具原创力的哲学家之一。他1948年底由浙江大学南下广州,当获知北平解放后社会稳定,与之同道的汤用彤出任北大校务委员会主席,方打消疑虑,决意留在大陆。他遂致函汤用彤,表示愿意重回北大。
1949年10月25日即广州解放的第十天,政务院副总理董必武联名郭沫若发来电报邀请熊十力北上。次年开春,熊十力在叶剑英的妥善安排下起程。途经故乡湖北小住,受到李先念的盛情款待。
3月,熊十力抵京,政务院秘书长齐燕铭到车站迎接。他以特别邀请人士身份参加首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后入选第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当时郭沫若劝熊十力到中国科学院工作,但他仍坚持去北大哲学系做教授。他由政府安置于后海一套风景宜人的四合院,直至离京。
毗邻多为梁漱溟、林宰平等好友,林伯渠、董必武、郭沫若、徐特立、李济深、陈铭枢、艾思奇等新朋旧友也时来探望。熊十力此间著《论六经》,阐述儒家治世之道与社会主义的关系。汤用彤藏书中现存熊十力所赠该书初版,存世已希。
熊十力多次致函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为新中国文化建设出谋划策。毛泽东回函致谢,派人关照他的工作和生活,委托周恩来送他一套线装大字本《毛泽东选集》和马列著作,并特批田汉出访印度时,以熊著《原儒》等书作学术交流。
此类函件在北大校长办公室的专门档案里有些遗存,但尚未公开。借搜集整理汤用彤主校北大时期文稿以新编全集的机缘,经汤一介先生亲写申请,获得校方批准。笔者由是重新发现一份尘封了六十载的档案,原题“熊十力请求回南京给北大校长、林伯渠、董必武的信”。其中给北大校长诸公的信文如下:
寅初校长,江、汤副校长仝鉴:力恳请回南,所有一切情况,详在与林、董两老书中。附录奉上,请便垂察,俯允是幸,并致敬礼。
熊十力启 十月廿五日
信末左首有北京大学秘书处所盖“呈阅:马(寅初)校长、√江(隆基)副校长、√汤(用彤)副校长”的红色长方形印章,三人名前画有“√”表示业已送达。此外,还有兼任北大党委书记的江隆基副校长在当月29日所批示的“看过 江 29”等字样。
原信未署年份,据信中内容和档案号“2011953083”,我们可以推知此信与附录的熊十力致林伯渠、董必武信函,皆为1953年所写。信稿在人名前和“政府”前皆空格,甚至另起一行以示格外敬重。
董、熊二老是一起参加辛亥革命时结识的同乡老友,相交莫逆。董必武曾书赠熊十力条幅:“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粗率毋安排,此傅青主论书法也。十力我兄正字。”董老借此来评价熊十力的书法和为人为学,可谓知言。齐白石也认为熊十力之字古朴雅健,自有风趣,妙不可言,与其文风采相得益彰。熊十力书法质朴率真,洒脱灵动,自成一家,鲜明体现出他的性情特点。
熊十力致林伯渠、董必武信函
熊十力平素全力治学,不置产业,居无定所成为长期困扰他的难题。1930年,他就曾委托汤用彤商请蔡元培,为其觅房暂居。1932年,熊十力重返北大讲学,先住梁漱溟家。后经汤用彤出面,请钱穆让出房宅一进借居给熊十力,又邀一北大学生来照顾他。
熊十力采用传统的书院模式来贯彻其教育理念,把授课地点改在家中,而北大之能默许,与蔡元培、汤用彤等教育大家一贯尽力为其自由发挥哲学创造力提供宽松环境是分不开的。熊十力自1950年入京后,终因难耐北方冬季干寒气候等原因,而写信申请住房移居南京或上海。
全信以身体状况与治学成效的关系为主线,反映了作者的独特观察视角和学术成长道路,可视作他的一篇“自传”,对于研究其生平和思想颇具关键意义,甚至可以说是揭示其性情和学问秘密的一把钥匙。如信中关于他决定晚年定居南方的特殊原委,通过阐发学与思关系来谈读书方法和心得,乃至他对中西医和养生的体会和看法等。原文由毛笔行楷繁体竖写,共八纸,近三千字,用传统句读,今按现行规范编排标点,节录如下:
我年近弱冠,即弃科举,走鄂营……备尝困厄,此为武兄所闻。知而真正专力于学,则自三十五岁始。孔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余当时深怀此痛。从此竭尽吾之生命力,以从事于学与思。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吾真尝过此中甘苦,却难为旁人道。学莫要于读书。不读书,便无凭藉,无引发,无参考。读书一面要屏主观以求著者之志,一面要苦心与深心。先从文句上了解,并要于文句之旁面、反面求体会,更须离文字而会其意。
以是,常久坐不能起,至于腰部微微疼涨,久之益厉,而犹不肯起坐,此学之困也。再以思言,吾觉《管子》说得最妙:“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通之”云。余之经验,思到“鬼神通之”时(此是形容词。
鬼神通,只形容神解突发之会),诚是至乐。然达此境界,必须吃尽无穷苦。此有千言万语难道得。吾自觉当初喜用思时,是吾肯定用头脑去运思,到后来确是头脑自动地去运思,不容我图休息,此思之困也。以学思两困,我之神经衰弱乃抵于极度。
吾向不肯找西医,最怕开刀办法。又恐其说得太坏,致令胆怯,反速其死。此吾平生不住医院之故也。吾一向不找西医,故人中如宰平、漱溟及北大汤用彤诸君,皆共见而深知之。……吾从三十五岁志学之后,即独身在外,不以眷属自随,故得以精力用于学。
医曰:“此所以能到高年之故也,然犹须多打针以保胃,且无住寒地。寒气最伤胃,此于先生甚不宜也。”吾闻医言,喜其说颇合于吾之经验。……人之求住北京而不可得者多多矣!我何故求回南,……此必有特别病况在。此信拟缮一份,附函寄北大马校长及江、汤两副校长。请其俯察,公同酌量。
熊十力信中还忆及他在北京大学与蔡元培关于平生为学志向的谈话:“吾从民十五年后,虽名在北庠,而到校无几时。民二十二年虽回校,而每年冬必南行,春煖才北还,从来未在北京过冬。不独北大哲学系可查问,即凡在京之知我者,当无不知此事实。
吾初到北庠,与孑老言明:"志在对于固有之文化学术切实研寻;向学已晚,不愿多教课,只求每星期二小时;取独身糊口而止,妻子托之外家(幸儿女甚少),愿如是以终其身。"孑老欣然许我。后来病厄,总赖北庠支持。吾亦终不倦于学,期无负孑老与北庠。”这类长期以来罕为人知的往事,皆他处未见记载,弥足珍贵。
熊信中的各项要求都得以批复和落实后,熊十力于1954年秋起程,冯友兰、汤用彤诸友前往送行。他到上海后,得到陈毅周到的照顾。难得的安居环境和舒畅的心情,使其著书立说不断,以超人毅力完成了《体用论》、《明心篇》、《乾坤衍》、《存斋随笔》等著作,凡百余万言,充分奠定了他作为新儒学开山者的地位,而为海内外学术界所景仰。
(作者单位:天津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