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宏再译名作《月亮和六便士》 万字导读:别随便评判人(3)

2017-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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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这段夫子自道其实是理解<月亮和六便士>的关键所在,如果仅仅把它当成作者在第三章开头所说的"题外话",那么很容易像许多评论家??包括不少毛姆专家??那样,误读进而低估这部堪称完美的现实主义小说.从表面上看,<月亮和六便士>讲述的是一个离经叛道的故事.正如大多数读者所知道的,故事主角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原型是生极落魄.死备哀荣的后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尽管两者存在太多的差异(比如前者是英国人,后者则是法国人;前者从来没有"提起过风格和他大抵类似的画家,比如

这段夫子自道其实是理解《月亮和六便士》的关键所在,如果仅仅把它当成作者在第三章开头所说的“题外话”,那么很容易像许多评论家??包括不少毛姆专家??那样,误读进而低估这部堪称完美的现实主义小说。从表面上看,《月亮和六便士》讲述的是一个离经叛道的故事。正如大多数读者所知道的,故事主角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原型是生极落魄、死备哀荣的后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尽管两者存在太多的差异(比如前者是英国人,后者则是法国人;前者从来没有“提起过风格和他大抵类似的画家,比如说塞尚或者梵高”,后者则与塞尚、梵高是颇有酬酢往来的朋友;前者死于麻风,后者死于梅毒),但相同的地方也很多:两人都曾在交易所卖过股票,都是人到中年方始立志献身艺术,都曾在潦倒不堪之际接受朋友的扶持、尔后竟和对方的妻子暗通款曲,也都曾远赴浩瀚大洋之中的塔希提并在该岛了却余生。总而言之,高更跌宕起伏的生平充当了素材,经过毛姆的艺术加工,演绎成斯特里克兰扣人心弦的故事,而且高更种种乖谬绝伦的举动,在斯特里克兰身上统统得到合理的解释:一切全是因为不受羁绊的艺术创作冲动和沉闷乏味的布尔乔亚生活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毛姆本人谦称写这部小说只是“自娱自乐”,没有“什么别的指望”;其出版人威廉?海恩曼最初也持谨慎的态度。

海恩曼学识渊博、眼光独到,旗下作者既有约瑟夫?康拉德、鲁德亚德?吉卜林、约翰?高尔斯华绥、亨利?詹姆斯这样威望尊崇的严肃作家,也有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和赫伯特?乔治?威尔斯之流红极一时的通俗作家。但即便是他,在出版《月亮和六便士》之际,也万万没有想到,毛姆即将压倒上述驰名多年的小说家,成为其公司最畅销的作者。初版的《月亮和六便士》1919年4月,《月亮和六便士》率先与英国读者见面,不出所料地遭到了媒体的讥讽和市场的冷落;但转机很快在大西洋彼岸出现:其美国版在同年7月推出,首印五千本旋即售罄,到年底竟然卖掉将近十万册,进而让沉寂数年的《人性的枷锁》重见天日,并最终在文学史上奠定了无可撼动的经典地位。正是由这个时候开始,毛姆才在成功剧作家的身份之外,再拥有畅销小说家的头衔。奇怪的是,尽管《月亮和六便士》和《人性的枷锁》、《蛋糕和麦芽酒》(Cakes and Ale)等作品一样,极受几代读者欢迎,数十年来从未绝版,尽管这部作品在毛姆的小说家生涯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但它却遭到长久的忽略。

比如1940 年9月,《英语杂志》(The English Journal)刊登了哈佛大学英文系副教授西奥多?斯宾塞的综述性文章“萨默塞特?毛姆”,该文第三部分宣称“毛姆的小说家生涯大抵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兰贝斯的丽莎》(1897 )到《人性的枷锁》(1915),第二个阶段是从《蛋糕和麦芽酒》(1922)到《圣诞假期》(1939)”,偏偏漏掉了1919 年出版的《月亮和六便士》。

甚至在2009年出版的《萨默塞特?毛姆的隐秘人生》里,作者萨丽娜?赫斯汀斯(Salina Hastings)对这部小说也是仅用寥寥数笔带过而已。《月亮和六便士》遭到低估乃至忽略的根源在于其自身的欺骗性。经过长达二十年不辍的笔耕,毛姆在这部小说中展现出炉火纯青的叙事技巧和优美准确的遣词造句,然而这种精熟的匠艺却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为读者提供了行云流水的快感,即便是那些故意站在毛姆对立面的吹毛求疵者,也无法否认他的作品??当然包括《月亮和六便士》??令人不忍释卷;但另一方面,他巧妙埋藏的线索和用心良苦的寓意,却消弭在这种流畅得几乎无需动脑子的阅读体验里。换句话说,无论是普通的读者还是专业的学者,往往会因为这种高度易读性而错误地将这部堪称现实主义典范的作品等同于平庸的通俗小说。

最常见的误读莫过于将保罗?高更的化身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当成小说的主角;就我看到的众多文献而言,绝大部分评论者都是这么认为的。

基于这个错误的假设,他们对《月亮和六便士》提出了两种严厉的批评:斯特里克兰的人物形象并不真实,其舍弃家庭投身艺术的动机也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然而毛姆无意为斯特里克兰立传,他要做的是“继续用双行体撰写德育故事”。既然毛姆以乔治?克雷布自况,这里的“双行体”,当然就是现实主义。就人物角色、背景设定和叙事情节而言,《月亮和六便士》的维多利亚色彩并不难辨认。小说的角色是寻常的平民百姓:叙事者是怀才不遇的作家,德克?斯特罗夫是庸常蹩脚的画家,尼科尔斯船长是离乡背井的流民,缇亚蕾?约翰逊是开门揖客的商人,至于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原本是再平凡不过的股票经纪,充其量只能算是中等阶层,离开伦敦后主要以打零工为生,最终还沦落到依靠塔希提岛上某个土著女子的祖产过日子的地步。小说的背景全都设定在真实的地方,如伦敦、巴黎、马赛、塔希提等,书中关于这些地方的文字,无论是社会风气还是地理景观,均是现实的写照;尤其是毛姆对伦敦生活、巴黎市井、马赛妓院和塔希提景色的描写,简直就像历史纪录片般精确。叙事情节更是毫无突兀之处,整个故事随着叙事者在伦敦、巴黎和塔希提之间辗转而逐渐推进,跟作者本人的生活轨迹如出一辙。

而且不仅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其他人物的性格谈吐,也都有真实的原型:露丝?沃特福德取材于毛姆的好友维尔丽?汉特(Violet Hunt),德克?斯特罗夫则来自休夫?瓦波尔(Hugh Walpole);至于可怜的布兰琪?斯特罗夫喝草酸自绝于世,显然是嫁接了毛姆的哥哥哈里的悲剧:这个郁郁不得志的文学爱好者在1904年7月喝了硝酸自杀。

《月亮和六便士》还有更多的细节来自毛姆的生活,限于篇幅,这里就不继续展开了。正如前文已经指出,文以载道是现实主义小说必备的特征,不过《月亮和六便士》的寓意却没有那么容易被发现。那些误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当成小说主角的评论者,有的觉得毛姆旨在阐明艺术创作和世俗生活的矛盾,有的认为小说揭示了唯有艺术才能真正永恒的道理,甚至还有人在罗列了斯特里克兰这个角色的种种“不足”之后,又自作多情地替毛姆开脱,宣称“《月亮和六便士》的教训是天才不可能用笔墨来形容”。如果没有遭受蒙蔽,能够避免过于流畅的阅读体验引发的粗心大意,仔细到小说中寻找作者精心设置的伏笔,我们将会发现,这个“德育故事”所要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和毛姆一样老派的道理。要明白这个道理是什么,首先必须厘清整部小说的结构和基调。《月亮和六便士》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开篇到第十七章,主要讲述叙事者在伦敦生活时所了解到的斯特里克兰;第二部分从第十八章到第四十四章,描绘了叙事者客居巴黎后和斯特里克兰的交往;第三部分从第四十五章到结束,着墨于叙事者游历塔希提期间所听到的关于斯特里克兰死前几年的情况。

无论在哪个部分,叙事者都占据了绝对核心的位置,斯特里克兰自始至终从未直接登场,他的生平事迹和内心活动完全由“我”通过转述、观察、推测和解释来呈现。

换言之,小说的主角是而且只能是第一人称的叙事者。这个叙事者的声音,亦即小说的基调,是谨慎而克制的。我们可以看到,每当叙事者对某个人、某件事形成观点或者判断,他都会紧接着自我反省,甚至于说出“我所做的猜测都是毫无根据的”这样的话来。《月亮和六便士》反复证明了这种谨慎和克制的必要性。比如在小说的开头,叙事者在没有见过斯特里克兰以前,根据露丝?沃特福德的转述,错误地“把他想像成弱不禁风、其貌不扬的样子”,见面后才发现“实际上他长得魁梧雄壮,手和脚都很大,晚礼服穿在他身上有点滑稽”。至于斯特里克兰太太,叙事者在第四章认为她“算是心地最纯良的”,到第十五章却发现这个貌似温柔体贴的女子“竟然如此阴险歹毒”。又比如在第二十三章,叙事者觉得德克?斯特罗夫及其妻子的家庭生活“宛如悠扬的牧歌,别具一种独特之美”,而他们之间不可弥补的裂痕要直到第四十一章才真相大白。当然最大的反差来自斯特里克兰这个角色:他外貌粗野、言行粗俗,相处多年的连襟把他当作不折不扣的恶棍,塔希提的白人视其为游手好闲的混混,甚至连他自己的子女,在听完他惨死的情状之后,也认为其罪有应得;但他其实是个值得同情的伟大艺术家,为世人留下了许多别开生面的杰作。诸如此类的强烈反差不仅仅是为了增加阅读的快感,它们更主要的功能是为小说最后一段揭示的寓意进行铺垫。在《月亮和六便士》的结尾,毛姆写道:有句《圣经》上的话来到我嘴边,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知道神职人员认为俗人侵犯他们的领地是有点亵渎上帝的。

我的叔叔亨利做过二十七年惠特斯特布尔的教区牧师,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会说,魔鬼总是随心所欲地引用经文。

他记得从前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的牡蛎。熟悉《圣经》的读者应该能够猜得到,叙事者没有说出口的经文,显然便是《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中那句“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又或者是《约翰福音》里的“不要将表象作为判断的根据”。《圣经》反复告诫凡人不能彼此论断是有道理的,因为人和人的相互了解往往肤浅、局限而片面,能够做出公正的评判只有全知全能的上帝??假如这样的上帝果真存在的话。具体到《月亮和六便士》,艾美?斯特里克兰连同床共枕十七载的丈夫偷偷在伦敦学了两年绘画都不知情,所以会将决意为艺术献身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视为寡情薄幸的负心汉;罗伯特及其妹妹无从获悉他们的父亲内心承受了多少折磨和痛苦,对艺术更一窍不通,所以对斯特里克兰离家出走的行为恨之入骨,竟至于耳闻其悲惨下场以后完全无动于衷。小说中最有资格对其他人做出评判的当然是叙事者,但他是??用鲜花酒店老板缇亚蕾?约翰逊的话来说??“老成持重”的,无论对谁都是同情理解多于指责非难,哪怕是对他明明极其厌恶的艾美?斯特里克兰,也无非是善意讽刺了几句而已。不要随便评判别人这个来自《圣经》的古老道理遥遥呼应了毛姆在小说开头“老古董”的自我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