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著作 李泽厚:权利优先于善 和谐高于正义
杨:前面所谈主要关乎伦理学中比较具体的问题,下面我想提出一个更广一些的话题。我一再提到,从哲学史看,你提出的三个命题或三句箴言在理论上作了重要的推进。第一句是“经验变先验”。这一命题解决的是康德的问题,即,从类的层面来看,先天(先验)形式从哪里来,你给出了一个解释。
从现实的实践过程看,类层面的先天形式对于个体来说是先验的,康德之所以讲先天,恐怕也与这种形式对于个体具有先验性有关:它先于个体。但这种形式真正起作用,还是不能离开一个一个的个体。
所以上次在你的讨论班上,我提到“经验变先验”还要继之以“先验返经验”,即普遍的形式还是要返归于个体之中,这样才会实际地起作用。康德尽管讲自我立法、自由意志等,但从道德的领域看,先天形式如何实际地起作用,如何化为内在的道德机制,亦即类层面的先天形式如何落实到个体层面,他显然未能给予充分的关注。
李:我认为康德恰恰充分关注了经验。康德讲先验与超验有区别,先验之所以为先验,一方面先于经验,另一方面不能脱离于经验。所以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开头就说一切都要从经验开始,但经验并不等于知识。康德的先验范畴恰恰是要说明只有不脱离经验,才能成为科学。
杨:这里可能还要分别地看。康德在认识论上的立场与伦理学上的立场有较大的差异。就认识论而言,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说知性离开感性是空的,感性离开知性是盲的,所以先天形式必须和经验结合起来才能构成知识,而且物自体的设定,也是为了使经验获得外在之源。
所有这些都说明康德在认识论上注意到经验。但在伦理学中,康德的思路有点不一样:其道德学说似乎更趋向于剔除经验的因素。即使谈到情感,康德也主要将其视为尊重普遍法则的情感,这种情感在某种意义上已被理性化。对休谟意义上经验层面的情感,康德显然是排拒的:一旦涉及经验层面的情感,他就称之为inclination,亦即视为一种偏向。
李:康德《实践理性批判》中强调的自由意志的确是与经验无关的,因而它是本体界。“先验”一词首先出现在认识论中,而康德在道德领域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去做,这种来源,并不是出自经验。所以康德反对幸福论,对他来说,在快乐、幸福中是推不出道德的。
杨:但康德并没有讲先天形式如何与具体情境相结合,这是他很大的不足。
李:是的,康德没有讲。
杨:所以我认为在“经验变先验”之后,还要加上“先验返经验”。
李:我讲“经验变先验”就是讲先验是哪里来的,而不是运用到哪里去。
杨:我是基于康德的偏向,在引申的意义上说的。回到你的三个命题。第二句是“历史建理性”,这一命题指出了理性的来源问题,揭示了它乃是在历史过程形成的,而不是先天的。这无疑是重要的洞见。但从另外的角度来说,也许可以再加一句,即“理性渗历史”。
从历史上看,理性在形成之后,往往会成为稳定的、相对确定的形式,这种确定的形式一旦加以强化,则容易同时被凝固化、独断化,如天理就可以视为被凝固化的理性。反之,如果肯定理性渗入于历史过程,则意味着承认其开放性、过程性。
所谓“理性渗历史”,强调的便是理性的开放性和过程性,也就是说,不仅其形成是历史的,而且它的作用、功能也是在历史过程中呈现的。这种渗入于历史的开放性和过程性,同时也担保了理性本身的丰富性。
李:这个我不反对,但我那句(“历史建理性”)是前提。
杨:你的命题中的第三句是“心理成本体”。这一观点同样具有重要的意义,从哲学史上看,一些哲学学派如禅宗、实用主义,往往趋向于否定或消解本体,以此为进路,人的知、行活动便缺乏内在根据。与之相对,“心理成本体”将内在本体的意义重新加以突显。
当然,在这一方面,我觉得可能还有“本体存心理”的问题。所谓“本体存心理”,侧重的是本体的内在性:普遍的、获得了逻辑形式的本体,需要进一步融合到个体的心理形式之中。引申而言,从道德实践看,这里同时涉及道德行为的内在机制:“本体存心理”意味着普遍的理性形式与情、意的融合,由此为道德行为提供内在的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