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作文 夏果两题 | 肖复兴
在北京,真正热起来,应该是到了芒种之后。旧时交通不发达,南方水果不常见,北京本地的水果从这时候开始日渐多了起来。
读中学的时候,每年暑假前都要有一次下乡劳动,一般都会选在芒种季节,因为这时候北京郊区的麦子黄了,正待收割。那时候,我们常去南磨房乡帮助老乡收麦子,吃住在那里,一干干一个麦收。在乡间,我从老农那里学到一个谚语“杏黄麦熟”,记忆特别深,因为当时我特别好奇,真的是麦子熟了杏就变黄了吗?收完麦子回家到市场一看,果然摊子上到处都有卖大黄杏的。我把学到的这个谚语“杏黄麦熟”写进作文里,得到老师的表扬。
大概从那时候起,我特别喜欢吃杏,甚至觉得杏的香气比其他水果散发的香气要好闻。杏的清香,有股酸甜的意思,表面温存,内含机锋,格外撩人。老北京人说八达杏好吃,所谓八达杏,知道是八达岭一带的杏,杏自然是山里的好吃,只是我没有吃过八达杏,如今也没有见过有卖这种杏的。
《燕京杂记》里说:“杏之种亦有二:紫杏,黄杏。”所谓紫杏,就是现在卖的红杏。《北平风俗类征》引《水曹清暇录》里说:“杏有三种,而黄杏最佳。”其实,杏远不止三种,我知道的就有红杏、黄杏、京白杏、火杏、八达杏、关老爷杏、胭脂红杏多种。《水曹清暇录》里没有说是哪三种杏,但如今市场上流行的确实是三种:红杏、黄杏和京白杏。火杏、关老爷杏、胭脂红杏,大概都是红杏的变种而已。
这三种杏的香气,略有差别。红杏的香味淡,黄杏的香味浓,京白杏的香味最清雅。如果说红杏如夏天的清晨,黄杏就如同炽热的中午,而京白杏则像是清凉而弥漫着花香的夜晚。如果论好看,红杏当然像红颜知己;论好吃,《水曹清暇录》里说得没错,还得数黄杏,沙沙的,绵软可口。
但如果论香气的好闻,得数京白杏。如今北京市场上,也有卖新疆哈密杏和甘肃金妈妈杏的,前者个儿小,貌不惊人;后者个儿硕大,颜色鲜亮;价钱都比北京本土的杏贵,但说实在的,都没有北京的杏好吃又好闻。
有意思的是,无论什么样品种的杏,开的花都不香。曾经有一年开春,路过怀柔,有一大片杏树林,漫山遍野开满着如雪白花,一点儿也不香。但到了杏黄麦熟的季节,再路过那片杏林,清香透人心脾,仿佛它们把香气像酒一样储存了整整一个春天,到它们成熟的时候,才打开酒瓶塞子,举办属于它们自己的盛宴。
前些天,我买了一篮京白杏。买来的时候,杏还没有熟透,尖上还是青的,香味都还深藏不露。我把它们放在阳台上,等过两天再吃。没有想到,第二天上午一开阳台的玻璃门,满阳台都是那么浓郁的香味,而且,那香味像憋不住似的,立刻长上了翅膀一样飞进屋里,久散不去。真的,是我闻到的最好闻的杏的香味了。
入夏以后,京都多佳果,还是《水曹清暇录》里说:“桃有八种,而肃宁最佳;梨有五种,而大谷最佳;葡萄有六种,而马乳最佳;枣有五种,而密云小者最佳;李有五种,而麝香最佳;瓜有九种,而蜜瓜最佳;奈有两种,而绿奈最佳;菱有三种,而小红最佳。”(这里说的奈,又叫槟子,我小时候还有卖的,如今已经见不到了)。
《帝京岁时记》里将瓜和桃的品种补充得最为详尽,说“甜瓜之品最多,长大黄皮者为金皮香瓜,皮白瓤青者为高丽香瓜,其皮绿点者为芝麻粒,色青小尖者为琵琶轴,味极甘美。桃品亦多,纯白者为银桃,纯红者为五节香,绿皮者为林秸绿,小而白者为银桃奴,小而红绿相兼者为缸儿桃,扁而核可作念珠者为柿饼桃,更有外来色白而浆浓者为肃宁桃,色红味甘者为深州桃……”
这些多种多样的美味水果,如今不少见不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使当时见得到,其中很多种水果,我也从来没有吃过,吃过的,印象最深的还得数杏。也因为便宜,尤其比起桃来,杏价格便宜的优势,让它姿态最低,显得最为平民化。
如果说,樱桃是四季里的百果之先,那么,入夏以后,杏是属于这些夏果和秋果之先的。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对杏情有独钟。杏很不好保存,很容易烂,所以人们常说: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确实,杏烂一个,很快就会烂满一筐,像得了传染病。
一般卖杏的小贩,都会把那些还未完全熟透的带着青色的杏摆在摊上,你很少能够买到真正树熟的,除非到怀柔密云的山里老乡家里去买。去年,我在密云买了好多杏,树熟的杏,真的是好吃,又甜又香,还有刚摘下来带着的阳光的气息。
不过一天的时间,把这些杏带回到家里,烂掉了一半。所以,杏的季节性很强,卖杏的人都不愿意把杏积压时间过长,砸在自己手里。你可以看到市场上卖苹果香蕉甚至卖桃的时间能够延续很长,卖杏的,只在杏上市那短暂的一段时间,过了这村,没这店。
小时候,除了杏,夏天里的西瓜,印象也很深。当然,这是老北京人夏天里的家常瓜。街头巷尾,到处都有西瓜摊,到处都能听到卖西瓜的吆喝声:“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块儿,青皮红瓤,杀口的蜜呀……”显得格外好听、诱人,成为北京夏天最难忘的流行曲。
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作黑崩筋儿的西瓜,黑皮红瓤,长圆形,红瓤黑子,如今这种瓜早就没有了。从黑崩筋儿,到早花,到京新,再到墨童、麒麟瓜,代表着几代北京人的童年。西瓜品种的改良和进化,远远超过杏。在水果里,杏属于保守派,或者说好听点儿是古典派,西瓜和桃以及苹果则属于与时俱进的改良派。
那时候,我父亲下班有时会买回一个黑崩筋儿,夹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带回家来,总会先从自来水管子里接满一桶凉水,把瓜放进凉水桶里,一泡很长时间,起码要泡到吃过晚饭以后。所谓浮瓜沉李,西瓜浮在水面上,一定是熟瓜,为什么是熟瓜了呢?因为熟了的瓜,比生瓜要轻……那时父亲每一次吃瓜之前,总忘不了一边擦拭我们家的那把菜刀,一边要在自问自答里教育我和弟弟的一番科学道理,全然不顾我们早已经迫不及待要吃瓜的蠢蠢欲动。
父亲不厌其烦地进行的这样一系列似繁文缛节的程序,让每一次吃西瓜都具有一种仪式感。长大以后,读唐诗,读到李颀写过这样一首:“北窗外簟连花心,竹里蝉鸣西日斜,羽扇摇风却汗珠,玉盆贮水割甜瓜。”这才知道,在没有冰箱和冰块的条件下,这样用满盆满桶的凉水泡瓜,是早在唐代就有的传统,便不再埋怨父亲了。
我对挑选西瓜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异禀,从小就会挑瓜,特别是到北大荒去了六年,常到瓜地里偷瓜吃,更是在实践中锻炼并加强了挑瓜的本事。从北大荒刚回北京好长一段时间,西瓜刚刚上市的时候,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总要停下自行车,走到路边的西瓜摊或西瓜车旁,手痒痒得很,帮助瓜贩或瓜农卖西瓜。
那时,广渠门内白桥那里,常常会停着一辆马车,车上装满西瓜,趁着下班人流密集,卖瓜的瓜农站在车上,吆喝着卖西瓜。我来帮他们卖西瓜,卖瓜的自然很高兴,来了个不要工钱的帮手。关键是我挑瓜的手艺不错,总能够从瓜蒂的青枯,瓜皮纹络的深浅,或者轻轻地拍拍瓜,从瓜发出的声音传递到手心的感觉,来断定瓜的好坏,瓜皮的薄厚,是沙瓤还是脆瓤,是刚摘的新瓜还是前好几天摘的陈瓜。
开始,卖瓜的主儿含笑不语,买瓜的人满脸狐疑。好像在等待着一场什么好戏,等着意想不到的结局,或等着拾乐儿。
被刀切开的一个个西瓜豁然露出那鲜红的瓜瓤,比什么都有说服力,铁证如山一般,让所有人哑口无言,脸上只剩下了惊讶或赞叹。买瓜的高兴,卖瓜的高兴,顺便给自己挑一个西瓜,夹在自行车后架上,驮着夕阳回家,家里人也高兴。那一阵子,下班路上,瓜车前面,夕阳辉映之下,我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成就感。
如今,黑崩筋儿早见不着了,马车也已经不允许进城,白桥那一带早已拆迁变得面目皆非。原来前面的女十五中早改名为广渠门中学,整幢楼从南面移到北面了。世事沧桑中,我也廉颇老矣,偶尔在瓜摊前自以为是地挑个瓜,也不灵光,手艺潮了。挑瓜和唱戏一样,也得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多年不练,武功尽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