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十三邀 马立明:许知远的《十三邀》 没有偏见就不会有发现
1826年,当世界上第一张黑白照片从法国一家暗房中洗出来的时候,画师们就陷入了迷茫之中。他们们以前苦苦追求的“逼真”,被照相机轻松达到。假如制作的图像仅仅是为了保留记忆、还原真实,那在照相机发明之后,绘画何去何从?
若干年后,后现代艺术家们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画家们把灵魂注入作品之中,以夸张、渲染、扭曲的姿态进行表现,而不是简单的“还原真实”,也就是说,将世界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与其还原世界,不如改变世界。
绘画界的变化,给了知识界很大启发。
许知远没有想过还原世界,他将世界内化成自己想要的模样,然后呈现给读者。
在年轻的时候,我读到许知远的作品,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当时“逼格”这个词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对他的感觉,可以笼统地归纳为“敬仰与崇拜”。许知远的写作风格,带有一种强大气场,一种舍我其谁的架势,使用的是我闻所未闻的独家刀法。
这种文字风格与大路货完全不一样,用今天的话说来,这就是“自带BGM的男人” (Back Ground Music)。他的与众不同,还体现在他举的那些例子上。我自认为算是阅读量不小的人了,但遗憾的是,许知远文章中引用的书籍,我基本没有读过,甚至,听都没听过!这就很尴尬了。总之,阅读许知远的体验就是,我是多么孤陋寡闻啊!
当然,由于这种“敬仰与崇拜”,导致我成为了许知远的铁粉,他的书,出一本我买一本。他如今搞《十三邀》,我就立马上网看。某种意义上,我还带有第一代粉丝的特点:“某某虐我千百遍,我却待他如初恋。”越是让我感到恐慌,我越买你的单。
逼格太高的人,难免会被认为是在装逼。尤其是从文字转变为图像之后,原有的文学之美被图像无情打破,许知远的形象,完完全全暴露在观众面前。就有几个新闻学院的大学生,对《十三邀》很有看法。95后的孩子,没读过许知远的东西,却是看真人秀中长大的一代。
许知远的“魔法”,对他们就不奏效了。在他们看来,许知远就是一个“蹩脚的节目主持人”——“装逼”,“有偏见”。也有人支持许知远,“那种一板一眼的访谈节目有什么好看!有偏见,才有爆款,才有关注度!”好吧,这种支持,其实也是一种无解。
人生悲剧之一,就是明明是牛逼,就被认为是装逼。比如说,某位学霸在谈论着自己申请全奖的经历,在学渣面前,他就是在装,不装也是装。因为学渣们很不愿意相信在世界上有科目平均分98分的人存在。在这个自媒体时代,大众需要的是各自狂欢,而不是看精英炫技。许知远就是这样走进了困境之中。某种意义上,他属于小众,而不属于大众。
许知远的节目《十三邀》,在腾讯视频上单集播放量过千万,总播放量1.7亿,同时争议也随之而来。
争议点,显而易见就是许知远的偏见。与一般的话题类节目主持人不同,许知远的节目风格与他的文字一样,自带倾向性。比如与蔡澜聊饮食时,蔡澜明明就是一个享乐主义者,许知远偏偏让他聊“知识分子内心的热望”,让蔡澜有点摸不着头脑,又比如与二次元群体聊网络文化时,他又想当然地讲情怀,让对方不知如何接话。许知远的节目,永远是以自己为主,不是倾听,而是试探,还带有一点攻击性。
从专业主义的角度而言,一个主持人不该成为节目的主角。相反,他应当起到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烘托出嘉宾的风采。比如陈晓楠,就是访谈类节目的理想主持人。可是,许知远并非如此,他带着观点而来。或者准确地说,他带着偏见而来。
批判性,这是知识分子的特点之一。对别人,对世界,对社会,带着一种苛刻的态度。许知远的作品,从《那些忧伤的年轻人》到《抗争者》,再到《行走中国》,都带有这种批判性立场。也正是因为这种文字特性,令许知远这个名字,有了独特的意味。
我不认识许知远,但我听《经济观察报》的同行说过,许知远并不是一个很外向的人。他的笔头功夫很好,但社交能力只是一般。这很符合我对他的想象。因为一个自成体系的人,必然是善于独处、花费大量时间读书的人。他自成体系,有强大的逻辑,但未必是一个好的谈话者、倾听者。
如果这是许知远的一场独角戏,我相信他一定能演绎得很好;但如果是与另一位名人对谈,那未必能发生“化学反应”了。因为无论是白先勇、罗振宇或是蔡澜,他们都有各自的BGM。
这还不仅仅是技术问题。许知远一直很努力地展示某种“厚重”,但事实上,有些用力过猛。许知远是个文化人,他看重思想的重量,他看重文字的力度。可惜啊,今天已经是个娱乐至死的时代了,每个人都在享受着“抠鼻屎的快感”,在永不停息的视觉轰炸之间来回狂奔,谁会在意许知远捍卫的价值?在众多搞笑、惊悚、鸡汤类别的视频节目中,《十三邀》绝对是异数!
再往深处说,许知远本身就是异数。他本人的学历背景是计算机技术,却一下子成为文艺得不能再文艺的写作者。在互联网时代,每个写作者都是各自推销文字的时候,他突然变成了出镜主持人。“众人向左,我就向右”,似乎也是许知远的信条。他愤而走向镁光灯、走向舞台中央,也变得可以理解。
有人说,许知远是不是已经不合时宜?我不赞同。承认他不合时宜,就相当于承认作为他读者的自己,也不合时宜了。
如果说,“时宜”就是“小鲜肉”“锥子脸”,许知远确实不合那个“时宜”。那部分追求视觉快感的观众,应该懒得读、也读不懂许知远。或者在他们眼中,合时宜的就没几个,这里就不讨论了。
从互联网产品的角度上看,许知远在片子中是作为一个主持人而存在,必须承认,在镜头前,他的魔法难以施展。虽然现在人们讨论“跨界”,事实上,隔行如隔山,界哪有这么好跨的!一个魔法被封起来的许知远,固然有点苍白。不过,从第一集到第十三集,看得出他一直在挣扎,一直寻求着突破。这或许值得期待:许知远如果持续努力下去,会变成一个“合格的主持人”。
但这恰恰又是我所担心的。我记得爱德华·萨义德说过:一个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处境就是“格格不入”。挣扎、彷徨的许知远,或许才是他真正的风格。在镜头前,他恐怕很难从容,因为在生活中,他也从来没有从容过。许知远的批判性,就如同他被烟熏黄的牙齿,没那么容易洗白的,如果洗白了,就不是他了。
就像是后现代绘画那样,许知远呈现的是“改造过的世界”。他就是带着批判性,带着偏见,一出场就电闪雷鸣,就像马蒂斯的绘画,天然就带着浓墨重彩一样。如此具有强烈个性,就连蹩脚,也是如此令人难忘。实际上,我们看待客观世界,哪里可能没有偏见?没有偏见,就不会有发现。对于这个主持人,你可以爱他,也可以恨他,但不能无视他。
▲ 许知远对话蔡澜
在这个文字变得如此之轻、追求视觉极致轰炸的时代中,知识分子何处安放自己?本来说,许知远这样的人,他就该坐在书斋里,好好地写他的新作。这样,他就不用背负那些不该由他背负的骂名(比如“蹩脚的主持人”),要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主持人啊!不过,时代一直在变,金庸还写武侠呢,黄易还写玄幻呢,鲍勃·迪伦还跑去当歌星呢!知识分子要顺应这个时代,许知远也只好疯狂一把了。
或者说,在这个用户细分的时代,没有必要讨好每一个观众。“留住喜欢你的人,这就够了。”许知远当然知道这一点。因此他并没有妥协,用着另类的姿态,继续一路批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