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美忠事件分析 从“范跑跑”到范美忠
十年前,他“一跑成名”成了人们口诛笔伐的罪人;十年后,媒体人牵头道歉,他的名字又一次铺天盖地出现在网上,他却一笑而过。201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十周年,一篇名为《十年后,向“范跑跑”道歉》的文章再一次引爆了舆论,也让十年前“一跑成名”的范美忠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这一年的六月,我们在成都见到了范美忠。
十年后的“范跑跑”
我们在成都郊区一块农田附近见面,往深处望去,是范美忠一位朋友提供给“在家教育”的孩子们读书游戏的地方,取名玄鸟书屋。二十多个不同年龄的孩子,一位全职的德国老师,教孩子们体育和木工。而范美忠则在这里兼职教文学。我们见面的这一天,他刚好在给孩子们讲美国小说家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
三年前,范美忠辞去了光亚中学语文老师的工作,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现在除了给学生们做家教、上网讲课以外,主要的任务还是在家带孩子。范美忠的大女儿2007年出生,地震发生时,她还不到一岁,小儿子今年三岁。
范美忠和小儿子
作为“全职奶爸”的范美忠,偶尔还为课程做一些学术研究,在见面的前几天,他还去上海参加了一个文艺学术研讨会,这种会议对于他来说,还是生平头一回——“一个教授下来跟我说,像这样的研讨会,出不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跟他们的路向不太一样,在我看来,学术走到这个程度,已经快死了。”
范美忠没有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公立学校,而是在玄鸟书屋接受开放式教学。每天上午是文化课,下午是艺术或手工课,如果孩子不想上学,家长也不会强求。
玄鸟书屋的院子很大,与菜地为邻,和山脊接壤。德国老师因地制宜的设置了几处活动场所,有攀岩、梅花桩、蹦床,还有独木桥。
孩子们每天在户外活动的时间超过了上课的时间——这一切,都符合范美忠对于“教育”儿子的设想:“教育不是为了考试存在的,孩子应该有广阔的生活世界,跟大自然天地相关,我们把他关在教室里这个做法是错了的。”
十年,一个被反复澄清的事实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来临的那一刻,都江堰光亚中学二楼的某个教室里,教室范美忠正给七八个学生讲《红楼梦》,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让他一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就像本能一样弹起来,然后往下跑,跑到半路摔了一跟头,爬起来之后脑袋里想怎么地震会这么厉害,是不是遭到核打击了?”
范美忠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到操场上,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他根本想不到,这场地震夺去了69227人的性命,也成了他日后人生中一个刺眼的“污点”。
地震以后,就有学生在网上发文质问范老师为何自己逃生:“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会跟着我跑啊!真实的情况是,一部分学生跟着我跑了,有三个学生,包括那个问我‘你为什么不救我’的学生,他们选择躲在桌子下面,等强震过后才出来,其实也没等多久。”至于那个发文质问的学生,当天下午则逃课在寝室里睡觉。那一年,范美忠36岁。
震后第十天,他在博客上写下一篇文章记录汶川地震,同时也向那些质问他不救自己的学生做出解释。但也正是这篇文章,搅动起了一场巨大的舆论风暴,并将他推至风口浪尖之上——文章的题目,就叫《那一刻地动山摇》。
它至今仍被悬挂在范美忠博客的首页,数据显示高达72000多人次阅读,并有4000多条评论。但经过媒体发酵,铺天盖地谩骂范美忠的人远远不止七万。当时的网站投票甚至显示,至少90%以上的人反对他的逃生行为——“我怎么突然就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整个舆论好像疯了一样。”
事实上引爆这枚舆论炸弹的,是范美忠在文中的一些言论——“我从来不是先人后己、勇于牺牲自我的人”、“在生死抉择的瞬间,除了女儿,哪怕连母亲也不会管”……
那些还沉浸在地震所带来的巨大伤痛中的人们,极尽一切谩骂来攻击逃生的范美忠,并赠了一个令他极为方反感的外号“范跑跑”——“他们认为自己是道德法官,作了一个盖棺定论式的道德判断,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因为这篇文章,范美忠被迫出名了。
当年讽刺“先跑老师”范美忠的漫画
作为“范跑跑”,他接到了来自各种媒体的采访邀约——“我那些很好的朋友建了一个群,他们有人建议我去,有人建议我不去。讨论了半天,最后决定,去!为什么呢?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当年在《一虎一席谈》的现场,范美忠和郭松民就逃生事件展开了一场辩论,他回忆:“郭松民先生认为他是代表全国人民来审判我的,就像文革的时候,认不认罪?啪!认不认罪?啪!”
郭松民指责他:“如果你这个行为是正确的,我告诉你,士兵在前线就可以放下武器,飞行员可以不顾乘客率先跳伞,船长可以弃船逃跑,整个社会就会变成一团乱麻!”
范美忠当场反驳:“牺牲生命已经不是底线道德,是神圣道德。底线道德可以用来责人,也可以责己;那种要牺牲生命的道德只能责己,不能责人。如果作为职业要求的话,我认为教师没有冒牺牲生命的危险来保护学生的职业道德规范。”
这场辩论为范美忠扳回一部分舆论,原先只有10%的网民支持他,节目播出以后,舆论一下子分成五五开。
汶川地震后的三个月里,范美忠接受了国内外数十家媒体的采访,反复讲述他为什么抛下学生独自逃生。这一场凶狠至极却不见硝烟的论战,直至2008年8月8日北京上空绽放的绚丽烟火,才转移了人们的视线。但是“范跑跑”这个名字,却成了范美忠撕不掉的标签。
《一虎一席谈》之<“先跑老师”该不该受到指责>录制现场
在成为“范跑跑”之前
范美忠的家乡在四川内江的一个小县城,他从小家境不好,五个兄弟姊妹,他最小。童年记忆中不是和哥哥打架,就是父亲赌博。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创下一个记录,五天五夜不下牌桌。我的父亲叫范济成,母亲叫李国民,当时我们周围都有这样一个说法——‘耍死了的范济成,累不死的李国民’。我父亲从来不干活,又赌钱,农村的收入如果你没干别的,一般就是养两头猪到过年的时候卖了,可能卖个三四百块钱,就是一年的花费。这个钱可能我父亲就拿去输掉了,一年的钱都没了,我们上学的钱也没了。”
他从未在父亲身上见过“责任”二字。没人对他负责,他也不愿对别人负责。“只能靠自己”的信念也愈发明晰。
1992年,作为中国最后一届公费大学生,范美忠被北京大学历史系录取,成为全校第一个考上北大的学生。然而从小县城到大都市,进入全国顶尖高等学府的范美忠,却愈发感到困惑——“我突然发现我上大学之前学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一般考完试我甚至不会去问分数,只要听说及格了,那60分和90分,我不关心。”
进入全国最顶尖的大学,范美忠却对老师们传授的知识时有疑问。他终日埋头图书馆,翻阅了大量的书籍,试图去解释自己的疑问。然而,通过自己的研究,范美忠发现,过去笃信的那些“事实”并不一定是真的。就连这所中国顶尖学府里的大儒们交给自己的“真理”似乎也并不一定是“事实”——“比如关于抗日战争的问题,到底是谁在抗战?”范美忠得出结论——这些大儒们也不过如此。
他也对所谓的权威彻底失望——天地君亲师,我一个都不认。在范美忠看来,如果不讲事实,不说真理,儒家教导的伦理道理,又有何用?
毕业那年,范美忠写了一篇博客《点评北大历史系诸先生》,文章逐一描述了北大历史系各位教授,并对他们传统的授课方式进行了尖锐批判,此举在北大校内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我就是风波之人吧。”
毕业的时候,范美忠拒绝了分配的工作,因为工资太低没有留在北京,而是回到成都的曙光中学,担任历史老师。作为老师的他,热切希望能给孩子们讲授真实有用的知识,但是仅仅过了一个学期,因为教育想法得不到周遭同事和领导的认可,那个一腔热血的范美忠就被浇了一头冷水。
“我非常受打击,为什么呢?当时在上大学的时候对教育有很多想法,到了学校以后呢,你发现你那种教法,历史教研组不认可,同事不认可,学校领导也不认可。他们怎么说呢?你怎么教课外的东西呢?你说这个教材上的事实不对,观点不对,书记和校长找我谈话,说这些教材都是专家编的,你比专家还厉害吗?”
1999年,范美忠一个月的工资仅有340块钱,每个月买书就要花掉200多块。加上破旧简陋的教师宿舍起火,烧毁了他大部分存书,最终,他愤而出走。
“我就叫了一辆车将寝室里的冰箱和电视拉走,我当时也比较冲动,没有通知学校。下周一到了历史课的时候,学生发现历史老师没来上课了。”后来,学校在《自贡日报》上都登了一个声明,宣布范美忠以后以曙光中学的名义所做的一切事情,皆与学校无关,但校方仍为他保留了编制。
离开曙光中学以后,范美忠南下广州,前后做过几份媒体工作,但每份都不长久,最终他还是决定回归学校。他在广州华美外国语学校只呆了21天,因为在现代史的课堂上比较邓小平和蒋经国二人,恰好遇上校长听课,当即便结算了工资,责令他立马离校。
在课堂上抨击教材、抨击教育制度、不合时宜的言论,成为压倒范美忠的最后一根稻草。范美忠对教学彻底失望了。而同事在背后的非议更是让他难堪:“他们可能觉得我脑袋有点儿问题了,就是读书读多了。他们还认为,我那么认真本身就是错的。”
范美忠再次回到传媒领域,靠写文章度日。除了填饱肚子之外,他唯一的生活乐趣就只有看书。此时距他从北京大学毕业,已经整整五年。
舆论爆发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从北大毕业的范美忠完全失去了名校的光环,一次次被工作单位辞退。居无定所、彷徨无措,唯一的安慰便是学生们的认可。汶川地震之后,与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范美忠的学生里没有人站出来指责他逃跑的行为。
事发后,多位学生均在网上留言或发文,指责媒体和网络对范老师上纲上线、小题大做。“他们说别的老师跑得掉,只有范老师跑了不准骂。他们说范老师有点怪,跟一般老师不一样,我们就喜欢他有点怪,他跟我们是哥们儿,不准骂。”
2008年,范美忠“一跑成名”,成为人们口诛笔伐的罪人。教育部吊销了他从未持有过的教师资格证,北大历史系也表示以有他这样的毕业生为耻。要求都江堰光亚学校开除他的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
但是,范美忠并没有被辞退。相反,都江堰光亚中学成为他工作最久的地方。在这所留学预科私立学校里,没有高考和职称压力,范美忠说自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被尊重。
“累的时候我怎么办呢?社会我也不关心了,我就跟学生讲诗歌、讲《红楼梦》,每天跟学生踢足球。完了之后,到都江堰的水利工程边上喝茶。平时网上我也不发言,不写文章了,基本上我觉得这样平平静静挺好的。”
汶川地震夺走了六万九千多人的生命,也让范美忠失去了平静的书桌。巨大的舆论压力首先扑向光亚中学校长卿光亚,但是卿光亚对于范美忠在地震中的逃生行为表示理解,并想尽办法帮助他度过难关。
“我们校长是很有智慧的,他说都江堰是不是灾区,光亚中学是不是灾区的学校,既然是灾区的学校,不道德你们要骂,到灾区支教应该支持,他没有编制,但是工资照发,这个叫做停职留薪。”
卿光亚给深陷舆论漩涡的范美忠一个长达7年的容身之所。直到2015年,在小儿子出生前夕,为了结束与妻子的两地分居,范美忠向学校提出辞职,并成为了一名自由职业者。“人一旦成了自由职业者,而且还活得下去,没有饿饭,他永远也不想再喜欢朝九晚五的全职工作了。”
写在最后
玄鸟书屋的空旷处有一座摇曳的独木桥,课余,范美忠总是在上面来回地走,为了增加难度,他有意夹紧双臂——“如果没有掉下去的危险,你就不想走了,因为有掉下去的可能,走起来才有意思。”他在桥上反复地走,摔下去后又站起来,笑着拍拍身子。
眼下,他空余的时候也在网上讲课,四十节课388元,但就连这样一个课程,他都一如既往地“认真”:“我绝对不会为了挣钱迎合任何听众的口味,这是我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