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王季 夏志清夫人王洞谈夏氏兄弟
夏志清(后排右)、夏济安(后排左)1947年摄于上海照相馆,前排依次为夏父、夏母及妹妹夏玉瑛。
1979年,夏志清(左)与钱锺书摄于哥伦比亚大学校园。(本版图片均由夏志清夫人王洞提供)
他思想很活 有很多idea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您曾提到1961~1963年您在柏克莱读书,和朋友在一个小饭馆巧遇济安先生,那是唯一一次见面吗?当时对他的最初印象是怎样的?
王洞:不是。我是1961年去柏克莱加州大学读书的,他是1960年去的,已经在那儿一年了。我那时是学生,我以为没什么相关,所以在《书信集》前言里没有写。我第一次见他,是1961年在赵元任先生家里,赵太太很会烧饭,而且他家有个传统,就是说过年过节,中国学生如果没有地方去的话,都可以到他家来吃饭,那一年的感恩节,济安先生也去了,还有台大的一些教授。
我算是赵先生的秘书,替他打字,我预备学语言学,也选了他的方言学,所以我也去了。
我还没有见过赵太太,所以我也不敢乱说话。济安先生很爱说话。我的记忆里赵先生曾经翻译过Alice’sAdventures inWonderland,大概济安先生不知道在旧书摊还是哪里买到赵先生的译本《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送给赵先生,拼命在那里讲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济安先生。
第二次见到济安先生是在斯坦福大学东亚系的研讨会上,系主任雪弗礼(Shively)家住柏克莱,因为暑假我要去斯坦福做助教教中文,所以带我去开会,会议上夏济安先生讲话最多,那个时候大概是夏志清的书刚出来不久,捷克汉学家普实克写了一篇很长的书评,认为《小说史》不“科学”,志清也在《通报》上写了一篇回应普实克的长文反驳。
我不是研究这方面的,所以也听不懂夏济安讲的话,普实克当时在哈佛大学讲学,受邀访问加大,斯坦福大学,可能也在座,夏济安就在那里提出许多问题,替他弟弟反驳这位汉学家。接着普实克来哥大访问,志清负责招待,他很佩服普实克汉学上的成就,对他很敬重。
第三次是在一家小饭馆,济安先生到美国来是1959年,是在西雅图到华盛顿大学落脚的,我有个朋友洪越碧教授当时也在那里教中文,我跟她一起,她跟济安先生非常熟。济安先生对他这个弟弟是非常骄傲的,他俩感情也很好,他对我们说:你们去纽约的时候,都去找我弟弟,我弟弟会请你们吃饭。那时我不相信,等到我嫁给夏先生的时候,果然是。夏先生本来就好客,他哥哥的朋友更是尽心招待。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我对自己的小说还很有自信。只是没有写下来。”写小说也是济安先生的一个心愿,惜天不假年,成未竟之业。这令我也想起刘绍铭教授说道:“我这样敬爱他,我至少得试写一部小说奉献在他的灵前。他知道我写成了一部像样的小说,一定比知道我被聘哈佛大学当教授更为高兴。”在您看来,为什么济安先生最终未能如愿写下小说?
王洞:因为这是生活的关系。他想做一个小说家,用英文写小说,他对什么都有意见,有很多幻想,那时候在追求李彦时,他就想写四川那一带的小说,但是他当然没有机会写,因为他要教书,后来逃难到台湾,他1955年来过一趟美国,做交换学者,他可以不选课,但是他要选课,在印第安纳大学学习写作,他写了两篇短篇小说:第一篇叫作《传宗接代》(The Birth of Son);第二篇叫《耶稣教会教士的故事》(The Jesuit’s Tale)。
第二篇登在《宗派杂志》(Partisan Review)上, 还得到25块钱的稿费。他回去台大以后要教书,当然不可能写,到1959年他来美国时,到华盛顿大学,他是一个交换教授,他要研究很多学术性的东西,所以他以后就放弃写小说了,而是写《黑暗的闸门》那种学术性的文章了。
因为你们只看了他前面的信,我是看了他全部的信,我在给他排信时,记性也不是很好,没有记得那么多,现在我又重看,已经看了有500多封了,他的兴趣已经转到别的地方,因为他研究左派的作家,对他们有很大的同情心,所以他就觉得自己可以写左派、写五四运动、写孙中山、写很多知识分子等。
所以我觉得他思想很活,而且有很多很多idea,可惜他过世很早,这些都不能写了,所以我觉得这很可惜。
兄弟俩都有才华
彼此很互相佩服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在您印象中,夏志清先生对夏济安先生是不是抱有遗憾,觉得哥哥的小说没写成?
王洞:他都没有。他以前每次跟我讲,他说我哥哥兴趣很广,野心很大。当然我也没细问。这些信夏志清活着的时候没看,因为他生病了。除了他哥哥给他的信,其他的信放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所以没有看,但是我总觉得他是非常佩服他哥哥的,他哥哥后来没有写小说,而做学问,他当然也希望哥哥做学问。
但很可惜,他哥哥过世那么早。他们俩都很有成就,夏志清只是喜欢读书,他没有什么抱负,到了哥大以后,他才觉得他会“不朽”,保留下他所有的信件。他哥哥有抱负,所以到台湾以后,觉得台湾的文坛不行,他就要去办个杂志,要影响台湾的文坛,所以培养了像白先勇、刘绍铭、李欧梵、王文兴这样的学生。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济安先生在信里也常称赞志清先生“如此用功,大是可喜”,还有一次说“接来信知考试成绩斐然,为中国人争光,甚为欣慰。你能够支持长时期连续的紧张工作,才放暑假,又要去开宁读暑期班,intellect方面可说尽量发挥,总算光阴没有虚度”。这看得出济安先生很以志清先生为傲。志清先生对济安先生也是同样引以为傲吗?
王洞:对,你看他们的信,他们的东西都不错。当然夏志清写了什么东西,就先寄给他哥哥看,他哥哥就说他写得好得不得了,有时候也会提出一些很小的意见。夏济安写了什么东西,也会寄给弟弟看,弟弟也会说好得不得了,好像两个人彼此吹捧。
他们确实是不错的。尤其是夏济安,他到美国来,没有学位,第一他很会交际,第二他真的有东西,所以他在美国得到许多名教授的赏识,像华盛顿大学的梅谷(FranzMichael)教授,加大柏克莱分校的陈世骧教授,为他申请永久居留,找工作,让他留在美国,慢慢地就出名了。
志清比哥哥运气好,因为1947在北大考上了李氏奖学金,到美国留学。得到耶鲁大学博士,在哥大教书,用英文写了三本大书(《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国古典小说》《夏志清评论中国文学》),所以夏志清比夏济安出名,他们两兄弟都爱读书,都有才华,彼此很互相佩服。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当看完这第一辑书信,最令我难受的是济安先生几乎在每封信里所流露的或彷徨、或苦闷、或痛苦、或自卑,以及鲜见的愉悦。他屡屡受挫的恋爱经历与反省想来给他添加了不少精神重负。这个心理枷锁可以说是伴随着他一生吗?我想他也不愿意将这些书信公诸于世的。
王洞:是的。如果夏济安在世,他是连日记也不要发表的,夏济安写日记,他对什么都有意见,内心又很痛苦,日记也不是要给人看的。而夏志清的想法不同于哥哥,他不写日记,但他觉得夏济安的日记可以反映当时的物价和政局。
同样的,生前他希望发表跟夏济安的通信,等于是两个人在生活上的忠实记录。他不觉得这种把自己赤裸裸地让别人看很难为情,所以夏志清的为人真,他的所有东西都留下来,包括所有情书、朋友信件、杂志等。杂志和书可能不要了,但是我现在也不能扔,因为要写东西,可能对我也是一个参考。夏志清是要为大家提供便利可以研究他和哥哥。可是这是违背夏济安愿望的。
这批书信已答应给 哥伦比亚大学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所以,如今书信出版也是夏济安意料不到的。
王洞:意料不到。因为父母希望夏济安结婚,所以他有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同父母讲。讲学问的话,父母更不能了解他。而弟弟是清楚的,所以什么话都可以同弟弟讲。总之,夏济安虽然很真,可是他的感情也很冲动,他倾向私密,他讲那么多,只想讲给弟弟听, 可不想让别人知道。
你将来在他后期写的信里可以看到,他虽然希望写小说成名,但他很不喜欢看小说,因为小说里很多写到谈恋爱,看到恋爱的故事他就很难过。这样的话,他能写什么小说呢?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志清先生辞世后,您主要就在整理他和济安先生的书信吗?
王洞:夏志清在很多文章和访谈里都说要出他和哥哥夏济安的书信,兄弟俩的信是我首先要整理出版的,其他的事我都还没做呢。而他跟哥哥的信就有600多封,第一辑只有121封,而且以后越写越长,像中期阶段的夏济安就有七八页,夏志清的就四页,再后来有的甚至是十页、二十页,都好长。 本来我要一个人做的,可是我年纪大了,一个人实在做不了。所以,王德威就建议请季进来帮忙。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目前《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第二辑整理进度如何?全部书信可能将于何时发表完毕?
王洞:据季进说,他正在赶第二辑,很快就会做好,其实他4月就做得差不多了,因为他忙着开会教书,一直没法动手。这个月暑假开始,才能重新继续注释这些信。他年轻,做事快,我相信第二辑很快就会面世。我们出第一辑时,赶得很紧。
因为我们去年10月才开始。当时王德威计划2015年4月27日在中央研究院为志清开一个纪念会,希望在会前出版夏氏兄弟一部分书信,留个纪念。这本书,在季进的帮助下,竟然在4月23日出版了。我把这600多封信按发信的日期排好。
我每扫描二三十封信,就电邮给季进。他的学生把信输入计算机。寄还给我电子版,我再按原信核对一遍,辨认一些他们认不出的字。济安和志清的信常常夹带很多英文,他们的字很潦草,志清的字写得很小,不容易辨认,扫描的信件也不清楚。
我核对后,再把电子信件寄还给季进作注。他把整辑注好寄给我看,我可能补充一些小故事。例如第一辑,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一些掌故和意见写在《前言》里。第二辑,我还没看见季进的注释,不知道要不要写一些“按语”,增加书信集的趣味。
这许多信,看来得出五辑。季进和我都想赶快把它做完。预计年底或明年春天出完。他们信里很少谈国事,但他们谈文学、电影、京戏、家事、交友。他们关注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发扬,对国家有很大的贡献。
我每扫描一封信,我都会把信看一遍,写下摘要,有印象,这样不会把信排错。我非常喜欢看夏济安的信,年轻人看了会受到启发,可能改变了他的一生。例如白先勇,就是看了夏济安编的《文学杂志》,放弃了学水利工程,转学台大读文学,成了大小说家,推广昆曲,为中国文化传承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