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点论语 朱子论曾点气象研究
序 今年5—6月间,香港浸会大学举行了一个名为《当代语境 下的儒耶对谈:思想与实践》的学术会议。与会的大陆和台港儒 学研究学者不少,但对儒学的现状和前景,却弥漫着一种缺乏底 气的、悲观的情绪。
以致有基督教学者公开提出质疑:你们所谓 儒学,观点论域不一,并未形成一个统一的、稳定的观念和价值 系统;现在讲对谈,我们实不知与谁(?!)来对谈。这个质疑, 虽嫌尖刻,却颇切中要害。
但据我个人近年来对儒学发展状况的 观察,觉得对儒学的未来,应持一种适度乐观的态度。我在大会 的闭幕会上就此作了一点回应:主要是提请大家注意近四至五年 来大陆儒学发展中所出现的一个重要动向——民间儒学和学术的 兴起,并对之加以反思。
的确,现代以来,由于太过长期的"革命"、充斥整个社会 的反传统思潮和西方文化的冲击,中国社会生活样式的历史连续 性发生断裂,儒学既失其制度性依托,亦逐渐失去了它与社会生 活的联系。
在学术层面上,现代的儒学研究乃退居学院化一端, 被纳入现代西方的学术规范和思想框架。这样,作为中国文化学 术之整合基础和人伦教化之超越性本原的传统儒学,乃转而成为 现代学术分科中之一"科",成为一种无关乎社会生活的"理论" 和析出于历史连续性之外的"知识",使之难以构成为中国现代 文化重建的一个活的文化生命动力。
儒学似乎失去了它在现代社 会的立身之所。有学者把儒学在现代中国的存在状况形象地比喻 为博物馆之陈列品①或无体之"游魂"②,这似乎并不为过。 但是,一支延续了数千年的文化血脉,不可能被轻易斩断。
近几年,中国大陆儒学的状况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其最 显著的表现,就是民间儒学、学术的兴起与快速发展。各地种种 民间性的儒学和学术组织,如书院、精舍、学堂、学塾、学会、 讲堂等纷纷恢复或建立;各类民间性学术文化活动,诸如读经、 会讲、讲学、读书会、沙龙、法会等,亦日趋活跃,中国的民间 儒学和学术经过一段时间的孕育,已渐有复兴和蔚成风气之趋 势。
从更深一层来看,这种状况乃表现了一种民众文化意识的转 变和觉醒。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热,是反传统意义上的"热", 就连一般具有自由意识的知识精英,也难以摆脱当时政治现实和 流行思潮的束缚,而将中国现实社会的种种弊端和问题简单地归 咎于儒学和历史传统。
九十年代的儒学热,其实亦只是少数学院 知识分子所关注和讨论的事情。值得注意的是,本世纪初以来的 儒学和文化热,却不仅限于学院学者和学术研究,同时亦根于民 间,逐渐深入民众意识。
这两年,大陆出现了一些在大众中受到 普遍认可,具有轰动性效应的"学术明星"。近所谓"于丹现 象",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每一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明星", 在这个意义上,"明星"乃标志一个时代的价值和精神企向。
战 争年代的明星是"英雄","文革"时代的明星是"造反派"。在 我们这个穷奢极欲和消费至上的时代,为大众所广泛认可的儒学 和学术明星的出现,正表现了社会民众之儒学和传统文化认同意 识的觉醒。
民间儒学和学术的兴起,其意义并不限于一般民众生活,它 也在推动着学院儒学的转变。民间的儒学和学术,其特点是自由 的选择、自由的讲学、自由的思考,总之,体现着一种自由的精 神。
因其起于民间,与民众生活密切相关,故更具移风易俗的教 化作用。在这个意义上,目前的学院儒学和学术,亦可以说已经 开始逐渐民间化并已具有了相当的民间性。
学院儒学和传统思想 学术的研究,其诠释的原则,已经由一元趋于多元。这为学者的 自由选择提供了条件,使其研究工作可以与自己的志趣乃至其价 值的认同逐渐达致合一。知行合一,本是儒学和中国传统思想学 术的根本精神。
在这种情势下,学者已逐渐有可能秉承传统"为 己之学"之宗旨,无所依傍,说自己的话,走自己的路,这使学 院的儒学和学术渐具教化之功能,亦具有了切合于一般社会和民 众生活的可能性。考虑到大学招生的历年扩大,现在,约近半数 的青年人要从各类高校毕业走向社会,学院儒学的教化作用已具 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性。
借用余英时先生的譬喻,这是否意味着, 儒学可能有机会在当代中国的社会生活中"借尸还魂",而不再 做无体之"游魂"了呢? 对中国当前儒学发展的现状和趋势,我的评估是:有喜有 忧,而喜大于忧。
《礼记·中庸》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 乎天地。
"从历史来看,儒学作为中国传统社会核心的教化理念, 既植根于社会人伦和民众日常生活,又能以其超越性的价值理念 对之加以诠释、点化和提升,二者之间,总保持一种有活力的互 动张力关系。
这是儒学能够持续地保有其活的文化灵魂和生命原 创力的原因所在。因此,重建儒学与社会和民众生活的内在联 系,乃是儒学未来获得健康发展的根本途径。近年民间儒学和学 术的兴起,以及民众传统文化认同意识的觉醒,已逐步为此建立 起一个现实的基础。
此吾人所可以为之"喜"者。 "历史性"与"当代性",乃是文化自身之共属一体的两个方 面。
由乎其历史性,文化乃保有其民族的个性和其原创性的动 力;由乎其当代性的建构,文化乃具有其当下生命的活力和因应 现实及其持续展开的普世性价值。就作为中国文化主浇的儒学而 言,不同时代各有自己时代的儒学。
这本身就显示了文化之历史 性与其当代性的统一性。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儒学之所以 能够与民众生活密切关联而具有普世性的教化作用,这是其根本 所在,而不仅仅因儒学的政治制度化使然。学者已普遍意识到, 在现代的儒学研究中,长期存在着一种理论诠释原则(尤其是政 治意识形态化了的理论原则)与历史传统相互外在的状况,这不 仅已经导致了现代儒学研究之"历史性"的缺失,同时亦使我们 未能真正建立起当代形态的儒学系统。
由于缺乏独立的社会生活 空间,我国民间儒学和学术长期付诸阙如。近年来,民间儒学和 学术迅速兴起,面对这种情势,我们却突然发现我们的研究与之 相距甚远,难以切合和因应。在我们为民间儒学和学术的兴起感 到鼓舞的同时,也应看到,时下民间传统也表现出一种沉沦和堕 落的趋向,如民间宗教常常流于荒诞迷信和巫蛊小道,传统宗族 亲亲关系在很多地方衍生为族长专制势力等等。
中国传统儒学对 包括祭祀、卜筮、神灵崇拜等民间宗教并不排斥,而是采取"神 道设教"的方式,以"察乎天地"的"君子之文",对百姓生活 之"神"加以澄汰、点化和提升,而赋予其超越性的精神意 义①。
这一点在当代中国仍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一般社会民众生 活和民间宗教具有很强的功利性和迷信巫化的倾向,需要有合宜 的礼仪礼俗形式,以及与之相切合的形上理念系统对之加以教化 和提升,方不至趋于腐化和巫蛊化,由之保持其健康的发展。未 能建立起与民众社会生活相切合的、具有当代性意义的教化理念 和价值系统,这是目前社会生活趋于沉沦和堕落的根本原因所 在。
此吾人所当以为"忧"者。 因此,逐步建构起能够与社会和民众精神生活相切合的儒学 现代形态,应是当前儒学研究的一个当务之急,且亦是一个长期 的任务。
从精神层面而言,当前学院的儒学研究已经具有了相当 的"民间性",这是其能够再度获致其生命原创力的一个前提。
但要注意的是,这个"民间性",是指它摆脱外在的意识形态束 缚,而真正表现出价值上的自由选择,学术上的自由思考、自由 讲学这种自由的精神,从而真正属于社会,关乎世道人心而言, 并非要从现实上使之成为民间的书院。
从现实层面而言,学院的 儒学研究与民间的儒学和学术仍是有区别的。在现代分工的条件 下,学院儒学在学术力量和资源的掌握上无疑都处于主导和优势 的地位。因此,学院儒学理应成为儒学和中国文化当代形态理论 建构的核心力量,学院儒学应承担起这份历史的责任和使命。
学院儒学要能够承担起这份责任和使命,就需要反思自己的 研究方法和理论视角。简单说来,现代儒学研究之所以不能很好 地切合民众生活和世道人心,乃由于其"历史性"的缺失;这 "历史性"的缺失,则由于儒学本体的未能重建和挺立。
就应对外来文化和思想的冲击而言,现代儒学所面临的处境 颇与宋明儒相似。
毫无疑问,宋明儒学受到佛学很大的影响。但 是,这个影响所产生的结果,是儒学作为心性义理之学之形上本 体的重建,而非一些学者所谓的"阳儒阴释"。宋明儒学虽以心 性义理之学的建构为要务,然其学说的根本,实在于世道人心之 教化与人伦秩序之安顿,而非专主于空谈性命。
宋儒秉持"体用 一源,显微无间"①的信念,坚信儒学的外王和教化,不能建基 于释老的性命之理。故其心性义理之学,乃旨在应对释老对儒家 传统价值理念的冲击,以重建圣学教化和外王事业之形上学的基 础。
余英时先生大著《朱熹的历史世界》,对此已有充分的说 明②。自上世纪初叶起,儒学既面临学术现代转型的问题,其社 会生活的基础亦逐渐遭致削弱。
中国哲学学科的建立,标志着包 括儒学在内的中国传统学术思想研究初步完成了它的现代转型。 此一转型,实势所必然。它对于实现儒学及其中国传统学术思想 与西方哲学、学术思想在现代学术层面上的交流与对话,无疑具 有划时代的意义。
但从根本上讲,这一转型,并未实现建基于儒 学和中国传统学术思想的、新的诠释原则的生成及其文化主体性 的现代重构,而是据西方哲学的概念框架,对之作外在的规划。
就儒学而言,这一转型,实质上已使其性质发生了一种我们可以 称之为"阳儒阴西"的嬗变。这与宋明儒学所受佛学的影响,不 可同日而语。近年民间儒学和学术的兴起,标志着社会精神生活 之历史记忆和文化主体意识的逐渐复苏,同时也愈益凸显出这种 "阳儒阴西"型儒学对社会和民众精神生活的不相干性。
从历史上看,那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化巨擘——孔子、孟 子、董子、朱子等,其在思想、文化上的成就,乃皆经数百年之 文化积累孕育而成者。
现代形态的儒学建构,亦需要长时期的人 文积累和孕育。而长期以来理论诠释原则与历史传统的相互外 在,造成了我们的儒学研究在思想学术上人文积累的缺失和思想 原创力的不足。
近年来,与民间儒学和学术的渐趋活跃相呼应, 学院儒学也在悄然发生着一种学术上的转向。儒学学者民族和文 化关怀的意识增强,儒学哲理系统所蕴涵的教化或宗教性义涵受 到关注。
尤其令人感到欣喜的是,一批青年儒学学者在学术上逐 渐成熟。这一代学人的学术成长经历伴随着中国经济崛起,国力 渐强和文化主体意识觉醒的过程,因而具有对历史传统强烈的认 同感,思想上较少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
其学术训练系统,外语 功底扎实,对中西学术能够融会贯通。他们的研究较之前一代学 者,表现出一种独特的问题意识、历史眼光和创造精神。他们的 加入,已逐渐使儒学的研究由单向度的西方哲学和思想学术标准 转向对儒学自身学术思想独特性及其历史文化内涵的揭示。
这对 于儒学现代形态的重建所需的人文积累和孕育,具有重要的作 用。 据我的观察,近年青年学者的儒学研究,在研究方法和诠释 视角上的一个重要转变,就是从注重概念范畴的分类辨析转向由 问题的考察切入儒学的历史传统。
此点看似简单,但关系重大。 概念范畴的分类辨析,是注重在外部对儒学做抽离于其历史和精 神传统的理论分析,而问题的考察则着眼于揭示问题在原有历史 序列中的意义,其方式表现为回归儒学大传统之整体性的意义重 构。
我们手头这部田智忠博士所著《朱子论"曾点气象"研究》, 就是在这个方面有突出表现的一部儒学研究著作。
一个时代的思想建构,首先表现为一些核心话题的孕育和凝 炼。"曾点气象"之形成为宋代儒学的流行话语之一,亦有着某 种历史和思想的必然性。
宋明儒有关"曾点气象"的讨论和思想 的历史性展开,其中各种复杂观点的交错与交锋,徘徊于所谓 "敬畏与洒落"之两极互通的张力关系中。这表现出宋儒凸显道 德心性和超越境界而又拒斥佛老,以达儒学心性本体和形上学重 建的精神追求。
朱子的"曾点气象论",既有对曾点得见天理流 行之悠然"胸次"的褒扬,亦有对片面强调和乐而易流于释老蹈 空蹈虚之弊的警觉与排拒,在其一身之中,已表现出上述思想的 复杂性,而这同时也折射出有宋一代儒学应对释老,实现其"当 代性"重建的时代课题。
因此,"曾点气象论",看似一小问题, 但却具有贯穿、透视并切中整个时代精神,并由此上接儒学大传 统的重要意义。
本书通过对朱子"曾点气象"论的形成发展过程 的细致考察,揭示了"曾点气象"成为理学流行话语的思想与历 第三章 朱子"曾点气象论"研究 ——以《朱子语类二》为中心 本章将会以《朱子语类》①为中心,对朱子"曾点气象论" 的基本精神做出概括。
需要指出的是,朱子的"曾点气象论"与 其论"曾点气象"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是指朱子认为"曾点 气象"是什么,后者则指朱子讨论该问题的过程。
我们会在下章 再对朱子的论"曾点气象"作出分析和评价。由于其中的论点在 前文中已经多有所提到,故本文只对其略做归纳,不再展开。
在《朱子语类》中,朱子的"曾点气象论"更具复杂性:在 不同时期,在不同地点,针对不同对象,朱子的态度每每有所不 同,甚至会截然相反。不过,我们还是能从中发现其变中的不变 者——在朱子确定其根本为学之方后缩一贯坚持的立场。
这不单 是朱子"曾点气象论"的基本精神,也是朱子之为学与做人的基 本精神。同样需要指出的是,朱子的"曾点气象论"带有鲜明的 境界论和审美学的成分,这一点毫无疑义。
但是它又不限于上述 内容。在理学中,价值论、境界论和工夫论有其内在的关联性, 而朱子的"曾点气象论"就关联着这些内容。 第一节朱子"曾点气象论"的基本精神 一推尊曾点之能见大本 朱子"曾点气象论"的第一个方面,就是大力凸显曾点之所 见者——即所谓的"大本",这也是朱子"曾点气象论"的最显 著特色。
在不同的时期,朱子都曾不厌其烦地强调: 曾点是见他个道理大(太)原了……其行有不掩者,是 他先见得大了,自然是难掩(辅广录,甲寅以后所闻)。
曾点见处极高……他狂之病处易见,却要看他狂之好处 是如何(潘时举录,癸丑以后所闻)。
(曾点)须是大段高,缘他资质明敏,洞然自见得斯道 之体,看天下甚么事能动得他他大纲(叶贺孙录,辛亥以后 所闻)。
曾点气象又大,志趣又别(黄卓录,记录年代不祥)。 若曾点,所见乃是大根大本(李壮祖录,记录年代不 祥)。
曾点天资高明,用志远大,故能先见其本(李壮祖录, 记录年代不祥)。
曾点于道,见其远者大者(杨道夫录,己酉以后所闻)。 (曾点)其见到处,直是有尧舜气象……曾点见识尽高, 见得此理洞然(徐寓录,庚戌以后所闻)。
缘曾点见得道理大……操得柄榍,据得源头……曾点合 下便见得圣人大本是如此(周明作录,壬子以后所闻)。
曾点所见,乃是大根大本……曾点之所用力者,水之源 也……(周明作录,壬子以后所闻)。
甚至在七十岁之际与弟子陈淳的谈话中,朱子仍然坚持认 为: 曾点不知如何,和下便被他绰见得这个物事(天理)、 孔门惟颜子、曾子、漆雕开、曾点见得这个道理(陈淳 录)。
① 同时,面对弟子们的多次问难,朱子也一直在维护曾点的 "气象"。他不只是盛赞"曾点之志,如凤凰翔千仞之上"②,而 且也一直在告诫弟子们要去切实体会"曾点气象":"看他如何得 如此,若仔细体会得这意思分明,令人消得无限利禄鄙啬之 心"③,"且只理会曾点如何见得到这里"④,类似的语句在文集和 《朱子语类》中不胜枚举。
这也足以说明,认为朱子完全不喜曾 点的说法,至少是不全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