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杨继绳 谈批判继承传统文化的原则和标准
怎样界定传统文化?传统文化千头万绪,但归结起来,主要还是儒、道、释。只不过,今天谈这三家,不能只限于文化本身,而要把儒、道、释放在传统社会的结构里,来看它们各自的功能。简单说,“儒”,是修齐治平、家国天下,是维护一种人间秩序,具体说,是在家庭、社会、国家这些共同体内部,维护几种最基本的人际关系:君臣、父子、夫妇、兄弟、长幼,等等。
这些关系的特点,一是温情,或者说,关系过密;二是权利与义务不平等,比如“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王驱策臣下,合乎礼法即可,而臣下却必须报以忠肝义胆。
“儒”由于要维护这种人间秩序,所以永远是传统社会的主流和主体。与“儒”不同,“道”是全身远害,带着一己之皮囊逃离这个秩序。“佛”,尽管有万千义理,但归根结底,是“道”的增强版。
以上,只是就儒、道、释在传统社会中的主要功能而言。近代,列强远航而来,坚船利炮打破了天朝上国的原有格局。我们知道,传统的制度和文化是一种上智下愚、尊卑有序的系统,在其中,真正认同国家的只有少数士绅阶级,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底层群众胼手胝足、目不识丁,在这个系统中是被压抑、受排斥的,并不会有多少家国意识。
所以,鸦片战争中,老百姓会成群结队坐在海岸上“观战”;抗日战争中,壮丁们必须由国民政府捆绑送上战场。这样,在传统士绅阶级力有不逮或腐朽没落的时代,就只有让广大群众为国家承担起责任,才能使中国避免印度那样的殖民地命运。
这样,就必须变革传统社会,改造传统文化,让绝大多数群众获得各项权利,让他们从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各层面切身感受到:他们正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国家兴亡,与有责焉。
也就是说,由于传统士绅阶级的低能或没落,必须让广大群众从历史的看客变身为历史的主体。只有这样,才能应对大危机,应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所以,要救亡,必须先启蒙、先变革,中国因此走了一条经由文化启蒙和社会革命最终实现国家独立的路径。
从“五四”到现在,近一百年过去了,从启蒙、救亡、革命到建设,再到改革,其中,从1910年代直到1980年代,反传统一直是现代中国文化的一种有重要影响的思潮。然而,今天,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一大工业国、第二大经济体,高铁、航天、无人机、太阳能、核电、智能手机等许多种行业位居世界前列,工业化以及连带的城市化已进入后期,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达40%等等。
中国在经济社会方面已深深迈入21世纪,在这样新的历史条件下,有必要换一种眼光,重新看待传统。
显然,经过“五四”、新中国成立、改革,主流的社会文化已几经转型改造,我们经历了传统封建性的家国体制的终结,又经历了传统社会主义国家单位制度的解体。今天,我们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新的文化观念、心理和情感结构,它们与当下的工商社会相匹配,总体上,这是一种以市场环境下的契约式人际关系为中心的价值观和文化。
这种市场化、契约式的人际关系,截然不同于古代社会封建共同体的模式,不同于那种过密而又不平等的人际关系。尤其是,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另类经验、互动模式和网状结构作为互联网的基本特征,已经成为今天青年亚文化的鲜明标记,并深刻地塑造了主流社会的文化心理结构。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适宜传统文化自身生长的气候土壤已经改变了。
我们与传统之间早已“攻守易形”,尤其是新世纪以来,与20世纪的大多数时期不同,传统文化主要不再是反抗或批判的对象,即不再是强者,相反,它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变为弱者,在很多时候成为抢救和保护的对象。
在新的形势下重新面对这个弱势的传统,一方面,我们不能因此视传统为无物,但另一方面,更不宜将传统奉为神明,将其视为解救现代人类困境的某种灵丹妙药。为避免上述两种片面性,我们应采取一种理性、从容和辩证的立场,以清理我们与传统的关系。
当代文化作为一种文化主体,古为今用、推陈出新,对于传统,自有其一整套吐纳扬弃的机制。例如,传统的抑商政策和伦理,在货币经济和市场化改革的时代,当然就会被翻转;与此同时,市场环境下的契约式人际关系常常使个人趋于原子化,因此,传统文化中过密的人际关系,剔除其不平等的因素,就往往以家庭和同乡或同学圈等形式传承下来,用以抗拒人际关系原子化的趋势。
这里的改造或传承往往是一种自然的、自发的过程,无需人为的顶层设计。
因为说到底,它们不是规划出来的,而是占支配地位的生产生活方式对于文化的一种决定性作用。我们所要做的,是把这种生产生活方式对于文化的无意识要求——更具体说,对于改造或传承传统文化的无意识要求,归纳、提炼、概括出来,使之成为某种原则和标准,从而把自发的吐纳扬弃变为自觉的批判继承。
以往,在革命和建设时期,对于传统文化,曾经提出“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毛泽东)的观点。毫无疑问,这种观点依然适用于今天,只是我们也许可以做一些具体的补充,比如说,今天批判继承传统文化,应当本着有利于现代化、有利于社会进步、有利于人民精神境界提高的原则。这三个“有利于”也许可以成为我们清理传统文化的某种粗略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