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爱国 资中筠:爱国是人天生的感情

资中筠:爱国是人天生的感情——在《国家人文历史》创刊100期庆典上的发言

谈到国家,中国人最讲爱国主义,我不喜欢主义两个字。我喜欢爱国,我觉得我非常爱国,但是一加上主义呢,就有一种强制和功利性。

爱国是人的一种天生的感情,就和爱家乡、爱父母、爱自己的亲人一样,是没有人能够强迫的。

爱国也应该分层次

我们谈到国家的时候,可以分成三个层次:

第一个是自然的国家,即故土,就是你生于斯长于斯——也许你不一定终老于斯,但这就是你生长的地方。这个字,因为中国字里头分得不是太清楚,我不得不用外国字,这个故土的字是country,就是国家,是先天而不是后天的。

第二个,当我们想到国家的时候是民族,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积淀了长远的历史和文化形成的一个特点,我们大家都认同的,这是民族,用英文字来说是nation。民族一半是先天的,一半是后天的,不是一个原始的土地,而是有很长的历史和积淀在这里。

第三种情况就是政治性的国家,带有政权的国家,这个在英文字里面是state。这个国家就是有一拨人在这儿统治,也可以换另外一拨人在这而统治,但国土还是它、民族还是它,只是这个国家的体制或统治者是可以改变的。

这是我对国家的理解。比如说民族的问题,国家作为一个政体是可以消亡的,我们常常说中华民族从来没有消亡过,是历史上唯一的,这是不对的。你不能说印度和埃及是消亡过的,因为民族没消亡。现在的印度人还是印度人,不能说印度人全变成英国人了。他的风俗、甚至陋习都还存在,但是它已经亡过国了,它曾经当过殖民地。所以这个民族和后来的带有政权性的国家是不同的概念。

那我们爱国家是爱什么,我想我们真正的、自然的爱,是爱故乡,爱故国。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我曾经生长的这个祖国。

其次是爱民族,因为我们寄灵在这个民族的文化里。尽管我是学外国文学的,但是无论如何,我能调动的根,是中国的文化。我外文学得再好,也不会变成外国人。这是一个民族的概念。

而第三个层次国家,那就很不一样了。你可以不爱它,也可以爱它;你可以保卫它,也可以推翻它。改朝换代都是以第三种国家作为依据的。所以这第三种国家是可以爱、也可以不爱的。在全球化的时代,你甚至可以不想当这个国家的国民,加入别国的国籍,而你心里头,可能还眷恋原来的故土。这是另外一回事。我觉得这三个层次是应该分清的。

举一个外国人的例子:当年英国人为了争取信仰自由,就跑到美洲去闹独立,在美洲反对自己本国的国王,但他们本身还是英国人,承载着英国的文化。这是把“国家”带到了美洲,这是一种情况。

再比如,美国人是由全世界的移民组成,包括非洲人、亚洲人、欧洲人等。他们都带着自己本国本土的文化和民族特色移民到了美国。他们爱的是什么东西?他们爱美国的宪法。这个宪法凝聚起来这个国家,保护这里人民的利益。假如没有这个宪法,换了一个体制,变成了专制体制,他们可能就跑掉了。

有这么一个例子:美国在上世纪30年代很短的一个时期,大概是1935年,我们叫它麦卡锡时期。麦卡锡非常专制,剥夺了很多人的自由。在这几年里,美国的很多精英就跑到欧洲去了,他们觉得不能认同这样一个专制的国家。比如我们熟悉的斯诺,就跑到瑞士去了,因为他要逃避麦卡锡。卓别林也是觉得受到了对某些自由的限制,跑到瑞士当公民去了。如果麦卡锡主义长期发展下去,我觉得美国就会发生革命,或者是美国人全跑掉了。

所以,到底王朝是国家的目的,还是保护民众的权利和福利是国家的目的?在中国过去几千年的历史里,王朝是国家的目的,皇恩浩荡,食君之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是到了现代国家,这样的观念就改变了。 

大部分现代文明国家是“谈出来”的

国家的拐点在于从古代的国家到现代的国家,即从“打出来”的国家到“谈出来”的国家。

“打出来”的国家就是谁掌握军权,谁本事大,能用暴力推翻另一个团体,占领这个国家,然后我的子孙就世世代代都要继承这个国家。

现代国家是“谈出来的”:我们来讨论,你的意见对,我们就给你一个法律来保护人民的利益;如果你不对,是倒行逆施,那么到一定时候,就用选票或另外的方式,来换一个。这就是现代国家的概念。

也就是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爱第三个层次的国家,即用政权得到的国家。这个统治集团不能代表人民的利益,不能保护人民的福利,你就完全能以爱国的名义推翻它。但我们还是希望最好不要用暴力,而是用谈判的方式、和平的方法,这样我们的国家就会走向文明。这是我对现代国家的一个看法吧。

大部分现代文明的国家都是“谈出来的国家”,即用谈判来实现改变某种方式、或者体制、或者某种法制。我觉得爱国就是这么一个爱法。即使有些人跑到国外去,变成了别国的国籍,但他还是眷恋故土,眷恋原来的民族文化,愿意为原来的民族文化出一份力量,这也无可厚非,完全应该加以鼓励。

但是,一旦这两个国家打起仗了,他必须要忠于某一个政权。为什么在太平洋战争时期,美国要把一些已经入了美国国籍的日裔圈起来?就是怀疑他的忠诚,到底是忠于他原来的国家还是忠于现在的已经入了籍的这个国家。

我想,我们到了现代,对于国家这个概念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文明的、向前的观念。就是一个国家到底是谁养活谁?过去说食君之禄,皇恩浩荡;现在应该说是纳税人养活政府,我们出钱养活你,请你为我们服务。要是倒过来想的话,认为老百姓一点福利全是统治者恩赐的,这个国家我认为是倒行逆施的,整个逻辑是倒着的。(2016-0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