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荔枝 肖复兴讲述老院故事

2019-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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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1 老院"粤东会馆"坐落在前门楼子东侧的西打磨厂街,为清末民初一批广东同乡兴建,也是肖复兴长大的地方,记载着他童年的秘密.2 老院是个迷你江湖,房客里有捏泥人的.炸油条的.做翻译的.搞工程的.拉提琴的.唱大戏的--各有各的传奇故事.3 毛子妈原是位舞女,在丈夫被抓去劳改后,与一家店铺的少掌柜相好."文革"时,红卫兵逼迫她和少掌柜用皮带互相抽打.4老院邻里关系微妙,让肖复兴小小年纪就体味到人性复杂.他想写出住户之间的牵绊,写出集体的记忆,形成一种交响乐的效果.5 我们

1 老院“粤东会馆”坐落在前门楼子东侧的西打磨厂街,为清末民初一批广东同乡兴建,也是肖复兴长大的地方,记载着他童年的秘密。

2 老院是个迷你江湖,房客里有捏泥人的、炸油条的、做翻译的、搞工程的、拉提琴的、唱大戏的……各有各的传奇故事。

3 毛子妈原是位舞女,在丈夫被抓去劳改后,与一家店铺的少掌柜相好。"文革"时,红卫兵逼迫她和少掌柜用皮带互相抽打。

4老院邻里关系微妙,让肖复兴小小年纪就体味到人性复杂。他想写出住户之间的牵绊,写出集体的记忆,形成一种交响乐的效果。

5 我们走进了肖复兴现在的家,书房很大,摆设有情趣又随意,从他的藏书、工艺品、绘画可以一探他的趣味。

旧居无法挽救,只愿回忆长存

在客厅里坐定,肖复兴给我们翻开两只素描本,上面的图画有黑白,有彩色,有人像,也有风景……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样式古朴的老房子,老街巷。

他就是这样,在高楼里住再多年,也还是念念不忘北京的旧时风物。他写《蓝调城南》,说的是老京城的旧居、古寺、老街巷;写《八大胡同捌章》,讲的是一片烟花之地在历史中的命运升沉。肖复兴似乎要把一座正在消失的老城,在纸上重建起来。他最近的一次尝试,是《我们的老院》。这本书描绘的不是帝王将相,豪商大贾的住所,而是他自己成长的地方。

所谓“老院”,并不是肖家的私宅,它大名叫“粤东会馆”,坐落在前门楼子东侧的西打磨厂街,为清末民初一批广东同乡出资兴建。肖复兴说,老院经过多少次易主,难以确知。只知道最后一任房东家道没落,把大院分成几个片区租给外来住客。1947年,肖复兴生在河南信阳,不久被帶来北京,父亲找到粤东会馆,租下了三间东厢房。就是在这里,肖复兴一住二十一年,直到去北大荒插队。

肖复兴说,童年到青年,老院里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一岁岁长大,他也看着这些“身世如乱云”的邻居们一年年老去。他性格的底色,就是在这座老院子中形成的,粤东会馆对他实在有不寻常的意义。而到如今,肖复兴几度重游旧地,却发现老院正一点点退却、收缩:多数旧屋都被拆去,代以全新的仿旧建筑,仅有原先东跨院几户人家还住在旧屋里,成为粤东会馆仅存的一点痕迹。

肖复兴想为这些老房子的留存出点力,却苦于力量单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我想,即使保护不了这些老街巷,老院子,起码可以保留这一份回忆。后代人可能看不到这条街和我们的院子,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但是他能看到我这本书,北京原来是什么样的,他有一份怀旧的依据。”

大作家曾是淘气包

满月的时候,肖复兴就到了北京,他的记忆是在老院中开始的。这套院子三进三出,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以布局、样式而言,同其他院子比并无太多新异之处。可那样贴近自然、活动自由的环境,在今日真是不多见了。而这样的环境,对孩子尤其宝贵。

六十多年前,肖复兴还是个调皮捣蛋没正形的小男孩,说他以上房揭瓦为乐,丝毫不夸张。“我们那时候上房顶,四合院的房顶都是连在一起的。爬上去,沿着屋顶能跑遍整个院子,跟跑马走廊一样。在我们那个屋顶上,国庆节用来放礼花的大炮,我们都能看见。

”而沿着房顶走到中院,可以看到三棵瘦瘦高高的大枣树,只要在房顶纵身一跃,就能攀上去。据说它们是清朝种下的,比院子年岁还长些。枣树结枣既多又甜,到了秋天,上树打枣就是肖复兴和同伴的一大乐事:“胆子大的能爬树尖上去,我们胆子小的,爬到树杈上也就完了,够点枣就下来。

那些爬得高的,能把树上红枣都给抖下来。”说到这些,肖复兴哈哈大笑,也为现在的孩子感到遗憾:如今楼房林立,上房嬉戏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也不安全。

各种恶作剧,少不了肖复兴的份儿。那个时候,厕所被修建在肖家老宅的南端,全院公用。厕所木门里带有插销,肖复兴和他的玩伴常在早上厕所最忙的时候,占住茅坑,从里面将门插好,把不停敲门的老大爷急得团团转。当年的坏小子们,还给这个“游戏”起了个学名:“憋老头儿”。

不过,要说肖复兴在老院里只学了调皮捣蛋,那也是瞎话。老院是个迷你江湖,三教九流杂处。房客有捏泥人的,炸油条的,做翻译的,搞工程的,拉提琴的,唱大戏的……平日里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就是在大院里睡三年懒觉,也能让人长不少见识,更何况肖复兴在这里待了二十一年。

大院里有个孩子,年龄比肖复兴大不了几岁,自称“老钟”。老钟天分很高,“样样都会,什么把式都拿得起,放得下”。起先爱好农艺,种蛇豆、种丝瓜。他还种了一墙爬山虎,从春长到秋,由绿而变红,是全院老小都喜欢的风景。

后来,老钟弃耕从文,不摸锄头了,开始每天对着录音机朗诵小说《林海雪原》。老钟的声音可粗可细,变化无穷。小说里的人物,无论男女老幼他都能演,可说是神乎其技。肖复兴跟其他几个孩子觉得有趣,得空的时候常常跑到老钟家里,屏着呼吸,听老钟的忘情表演。

慢慢地,肖复兴本人也迷上了朗诵。揣摩角色和声调,听自己的声音从录音机里传出来,成为那时肖复兴最大的快乐,甚至在上课时,他还走神想象读过的文字。肖复兴说,朗诵让他接触了一大堆诗歌和小说,对于文学的爱好,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于这时候。

除了老钟的这些把戏,肖复兴还看过跑堂老宋的毛笔字,教师老袁的水墨丹青,翻译员老孙收藏的各式鼻烟壶……他说,老院所以能汇集这些不同阶层,各有才能的人,是由于时代的巨手推动。这座院子一直是有人搬来有人走,“像煤层一样层层叠加”,逐渐构成了后来的居住格局。

建国前住进老院的人,多半是在旧社会干过事。而建国以后,新的一批建设者大量涌入京城。这些人背景复杂,有些是普通农民、工人,有些却不是那么根正苗红的体力劳动者,而是由于“历史问题”落魄了,在别处住不下去,只好来到这里。

比如后院的老蒋,原本在江南做大地主,“土改”分了他家乡的田地,就来了北京。而那位在饭店干体力活,却写得一笔好字,让学校美术老师也自愧不如的老宋,曾是一名国民党上校。

出于政治考虑,老院很多住客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可这不意味着他们彼此不相熟悉。相反,哪一家出了什么事,在大院里总是瞒不住。这些所见所闻,就是肖复兴认识人情百态的教材。

肖复兴没少见识人性的凉薄。《我们的老院》中有篇《槐花祭》,主人公毛子妈原是位舞女,她在丈夫被抓去劳改后,与一家店铺的少掌柜相好。“文革”期间,毛子妈被挂上“大破鞋”的牌子挨批斗。红卫兵逼迫她和少掌柜用皮带互相抽打,甚至小孩子也特意朝他们扔石子,羞辱他们。

这一幕给肖复兴留下的印象难以抹去,一念及毛子妈生命中这些残酷的时刻,他的心情总是非常沉重。不过,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他也看在了眼里。“你家包饺子,我家做汤圆,都互相送,这是很常见的。

谁家孩子有什么病,大家都帮忙抱着看病去,或者我今天出门,你帮我看着孩子。”没有政治运动席卷的时候,邻居们的确彼此惦念,互相关心。而那位饱经折磨的毛子妈,在七十年代末还专程回到大院,看望留在那里的街坊们。尽管这些人中,有不少曾对她落井下石。

肖复兴说,他性格的底色就是在老院里形成的。照他归结,这底色就是五个字:“敏感而善良。”老院鱼龙混杂,人们既彼此戒备,又彼此关心。身处这样的环境,他老早就体会到人性的复杂远非“善”、“恶”两字所能概括。他相信人会做坏事,但善的那一面是不会磨灭的。

三十五个故事,合奏一部交响乐

上个世纪90年代,肖复兴就动念要写写粤东会馆,以文字延续这座老院的存在。《我们的老院》中,《槐花祭》就成篇于此时。但他不明白如何处理记忆中杂乱的材料,只好暂时搁笔。十三年前为写《蓝调城南》,肖复兴在前门一带来回奔走,碰着一些没搬走的老街坊,在聊天之中得到许多碰撞与启发,也知道了很多新故事。后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副总编辑章德宁促他写一本书,这部“老院之书”的写作,就正式提上日程。

肖复兴先为粤东会馆画了一张地图,并为主要的几户人家作了小传。这样一来,整个院子的故事就能心里有数,写作时不至忙乱。而多年来在老街坊中间来回跑,也着实攒下了不少素材。材料不是问题了,可是,怎样把院子里的故事“攒成个儿”,肖复兴还没想明白。

他不希望写几篇“单摆浮搁”的纪实散文,随便凑成一本集子。那样写很简单,却不是他想要的。他说:“三十五个故事,应该像三十五首曲子一样,合在一起达成一种交响的效果。我曾经写过几篇就放下了,因为单篇看是好的,可它们之间没有联系,我希望它们连在一起,而不是断片的回忆。”为老院谱一部交响乐,写出老院住户共同的历史和集体的记忆,才是他的目的。

肖复兴反复咀嚼材料,终于摸到了关窍所在。在老院里人们并非是彼此隔绝,他们的命运是互相交叠的。要把这本书写得好看,就要把人和人经历间交叉的部分,把他们的牵绊写出来,只要这些邻居之间有一点联系,就绝不放过。这样一来,书中所呈现的就不是个人的回忆,而是集体的。“在这样共有的空间,共时发生的时代背景中,人物的命运也就显现出相同之处。”

他在散文中引入了小说的手法。一是对邻居的姓名做了加工,以照顾他们的隐私;二是抓住人物命运转折的节点,用设置悬念、描绘细节的方法展现他们的遭遇。他说,老院经历了建国初期、困难时期,再到“文革”和改革开放。在这些动荡的时段里,人的命运有相当剧烈的变化。但是,如果只看今日和昨日,我们好像无法察觉。只有放在时间的长河中,将这些动荡的时代背景考虑进去,才能展现命运的起伏。小说的手法,更适合表现这些东西。

肖复兴告诉我们,他很希望年轻人能喜欢这本书,“我希望他们可以由此看到,上一辈人是怎么走过的,他们的命运和背后的历史是怎样的。这样的话,我相信他们对这个国家,这座老城都会有一种新的感情和新的认知,这是很重要的。”

Q=《北京青年》周刊A=肖复兴

Q:《我们的老院》写作过程中有哪些地方让你十分动情?

A:时隔太久,发现很多人都不在了。比方《盖碗茶》里那一姐一弟,年岁其实跟我差不多。在我开始频繁回老院的时候,有次专程找到他们家,发现门上了锁。邻居告诉我,这户人家里的姐姐已经死了二三十年了。对这些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沒有。

我们本来是一块长大的,他们应该跟我一样,有很好的生活前景,最起码是可以活着。但命运捉弄,让他们活得如此悲惨,甚至连活着都做不到。他们遭遇了“文革”,如果赶上好时代,会有一个比较好的命运。

Q:大时代影响小环境的例子还有哪些?

A:比如说我写的翻译员老孙,他种的倭瓜花被别户人家的鸡给吃了,吵得天翻地覆,这件事我原先就知道。只不过,后来我意识到那时正在“三年困难时期”。如果没有这个背景,大环境跟从前一样,为这些事其实不至于干起架来。

所以,写的时候我有意把历史的空间,地理的空间还有人的心理空间放在一起,文章就很好写了。

Q:大院生活塑造了你怎样的性格?

A:我觉得在大院里,自己这种敏感而善良的性格开始形成了。我认识到人性的复杂,同时又相信人还是向着善的,善的这一面是不可泯灭的。我写东西也很少写大恶,即便写到有人做坏事,笔触还是比较柔和的。

Q:大杂院里走出来的人有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A:刚刚说的我身上的特点,我觉得他们都有,只是职业不一样,表现形式也不一样。总的来说,就是对人的认识不会那么单一,他们自身也是非常复杂的。但万变不离其宗,他们身上善良的一面是不可泯灭的。他们很多人生活过得很悲惨,但是他们能够坚持下来,内心有单纯美好的一面。

Q:老院有哪些事物你记得很清楚,现在却没有了?

A:那个时候用自来水需要去公共水房。冬天露天水管特别容易冻到,在水房里接水就比较方便,洗菜、洗衣服、淘米都在水房。这个公共空间,现在应该是没有了。

还有就是我们大门里头是一个大走廊,我们叫“大门道”,门道一边是门房,另一边就是一块黑板。那是“文革”的时候用水泥涂的,再刷上黑漆。我当时字不错,就负责抄毛主席语录。到上世纪80年代,我从北大荒回到大院,发现这些笔迹还在。

Q:老院被拆没了,你觉得最可惜的是什么?

A:其实院子和整条街是命运相关的。街巷没有了,院子孤零零的,也没有存在价值。我觉得这种老建筑需要的是整体性的保护,不能把街巷都拆了,留几个院落,几个名人故居孤零零地跟盆景一样摆在那里,这样没有价值,因为人们无法从中看到原来的古都风貌。这条老街的样子没有了,让我觉得非常可惜。

Q:其实有些老房子的住户居住条件非常差,他们反而希望房子拆除之后,拿到一笔补偿款,另觅新居。你觉得应该怎样权衡他们的利益和古城保护的需要?

A:其实他们的诉求是合情合理的。新中国成立六十多年来,他们的生存环境没有得到一点改善,要求改善的心理完全正常。但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改善?因为你完全没有动作。如果六十年前我们就开始注重保护,那这些人生存条件早就得到改善了。你可以看草厂四条,几个院落和胡同,重新铺了地砖,做了上下水,有厨房有暖气,但院落的基本格局没有变化。如果我们早进行这样的工作,室内改造,怎么现代化都可以,但整体的部分不能动。

生活条件改善和老建筑保护是可以两全的。伦敦、巴黎有些古建筑比我们年头还长,他们的经验我们也可以学习。

记者手记

肖复兴现在的家,在华威北里一栋居民楼的十五层。下午是他读书、消闲的时间,我们登门拜访的时候,他正在屋里“随便看点东西”,没有听到门铃。拨了他电话之后,肖复兴赶忙把我们接进屋子,连声抱歉。房间装饰简单,打扫整洁,仿佛肖复兴文风的具象化:平实,有节制。

书房两面墙各放了一排书架,密密麻麻的书册多是平装版,没有两只手拿都嫌费劲的“豪华精装本”。架上有唐诗宋词,也有《金枝》这样的社科著作。他对美术兴致颇浓,有几格书架密密层层放着画家评传、名家素描集,而书架之外的墙面上,挂了不少手工艺品、绘画,还有肖复兴本人的漫画像。

他自己闲时也喜欢画几笔,在肖复兴的素描本里,我们看到了他记忆中的打磨厂街,以及他曾经的家——粤东会馆老院。

肖复兴在这栋楼住了十几年,乍看来,这里如同普通的书香人家,已经看不出一丝老院生活的印痕。然而,肖复兴在纸上自由挥洒的时候,最令他魂牵梦萦的那些街巷和房屋,就借着画笔复活了。看着这些画,《蓝调城南》、《我們的老院》中那些文字浮现在我眼前。对上号了,坐在旁边的这一位,的的确确是那个用文字为老北京城,为四合院生活存相的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