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爱情成了昨夜的梦 昨夜的明灯 (评论: 萧红)
1911年的端午节,萧红出生于东北小城呼兰镇。呼兰,在地图上只不过是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小圆点,如果不是因为萧红的《呼兰河传》,可能人们无从知道它的存在。终日流淌的平静的呼兰河,作为松花江的一个支流,默默地依稀穿过小镇,见证着在这个平凡的东北小镇生活着的人们的喜怒哀乐。萧红诞生于一个富裕之家。祖父张维祯是读书人,性情淡泊,无视名利,实际上,家庭的权力中心是过继的儿子张选三,也就是萧红的父亲。张选三毕业于黑龙江省立优级师范学堂,曾任职小学校长,呼兰县教育局长,黑龙江教育厅秘书等职。官场上,他世故,圆通,却给人谦谦君子的形象,对于家人却十分的残暴。有一次为房租的事,张选三把客房全套的马赶了过来,客房找张维祯跪求,于是老人把两匹马解下来还给他们。为着这两匹马,张选三同父亲争吵一夜也不肯罢休。
萧红这样记述父亲给她的印象:
“父亲常常为了贪婪而失掉人性。他对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
九岁那年母亲过世,萧红的父亲更加变本加厉的残暴,祖母也没给过她什么笑脸,萧红唯一的家庭温暖来自于祖父。萧红家的后园,是她和祖父最快乐的地方。萧红挨了祖母的骂,祖父就走过来淡淡说句,到后园去吧。萧红立即就高兴了,后园真是小孩子的天堂:“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的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祖父是萧红早年生活里唯一给她爱和温暖的人。在《呼兰河传》里萧红还记载过这样一件小事:有一天他们的鸭子掉进井里了,祖父把鸭子捞上来,炖了给萧红吃。那时候即便是大户人家也不常常奢侈地吃肉的,萧红狼吞虎咽地吃鸭肉,甚至也不撒盐,也不蘸酱,祖父一开始看她吃得高兴也开心,后来担心她吃太多坏了肠胃,还一边提醒,蘸点盐巴啊,蘸点韭菜花啊……吃鸭肉给童年的萧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孩子嘴馋,有一天祖父看到萧红把一群鸭子往井里赶,就问她在做什么,萧红说,掉井啊,吃鸭肉。祖父心疼了,抱起萧红说,不掉井也可以吃鸭肉,爷爷捉一只给你吃……
萧红初中毕业后,祖父撒手归西。这个时候,父亲做主将萧红许配给一个军阀的儿子汪恩甲。萧红不满这门亲事,和一位李姓青年结伴逃到北京,过起动荡不安、朝不保夕的“北漂”生活。不久这位李姓青年失去家庭资助,萧红无法在北京继续求学,无奈只能返回家乡,却不知,由于她的逆反行为,家人也被牵连,在家乡丢尽了颜面。父亲自然是饶不了她的,把她囚禁起来。
萧红再次逃出来是1932年的10月,从监牢般的福昌号屯经阿城逃到哈尔滨。在寒风肆虐的哈尔滨大街上流浪,萧红连靴子也没有了,穿的是夏天的凉鞋。冷和饿,那么残忍刻骨地蹂躏着这个仅仅21岁的女孩。这种叛逆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出生富贵之家,如果顺从地嫁人生子,日子也会过得平顺富足的吧,也不会有后来颠沛流离,贫病交加的一生吧。然而萧红是叛逆的,她有着一颗先进于那个时代的自由的心灵,她不甘于心为形役的。她要自由,她认为读书可以获得自由。她此次出逃也是想要读书的,可是却连立足之本都没有。
万般无奈之下,她忍辱去找未婚夫汪恩甲。可怜的女人啊,到头来还是要投靠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两人在东兴顺旅馆同居。命运是多么捉弄人,萧红并不想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却与他同居,直到花完积蓄,并欠下旅馆400多元的债务。旅馆老板讨债来了,汪恩甲把身怀六甲的萧红留在旅馆,自己回家筹钱,结果一去不返。老板见不到钱,愈发对萧红不客气了,把她赶到阁楼杂物间,三餐也不提供,并恶毒地警告她,如果还不清债务,就把她卖到窑子里。
萧红在绝望里给《国际协报》写信求援,报社主编嘱咐编辑三郎(萧军)给她送书略作安慰。于是有了二萧雪崩般惊世骇俗的相遇。萧军到达旅馆看到这位可怜的少妇时,她穿着破旧的薄衫,在简陋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旅馆里,挺着大肚子,面色苍白,即便年轻,那时的她也不是美丽的,只是孤立无援得可怜。当萧红得知这位穿着朴素的男子就是报上连载的小说《孤雏》的作者时,她极力邀请对方坐下来和自己谈谈,因为她很喜欢这篇小说。
萧军迟疑地坐下了。他心不在焉,几度准备离去,却无意间瞥到桌边的短信,是一首小诗和画作。萧军的心灵为之震动了,他爱美的艺术的灵魂,立即觉得眼前这位孕妇简直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电光火石一般,萧军产生一个念头,一定就救她!不惜一切代价!
两人相爱了。因灵魂的碰撞而一见钟情地相爱了。萧军也没有钱,只得把乘车用的5角钱留给萧红。接下来的几天,萧军每天都去看她,想办法筹钱救她。那一段日子,虽然被囚在地狱般的旅馆,萧红的心里却是明亮的,因为有爱情就有希望。后来松花江大水,萧红在大水中逃出了旅馆,在萧军的陪同下诞下婴儿后,正式与萧军在哈尔滨同居了。
热恋中的萧红和萧军,哪怕”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还是觉得幸福的。他们离开友人裴馨园一家,雇了辆马车,载着破旧的行李来到新城大街一家白俄经营的欧罗巴旅馆,旅馆房间里连铺盖也没有,问了中国茶房,铺盖的租金是5角钱一天,萧红和萧军几乎异口同声说了句“不租”。两人的晚饭是黑列巴和白盐,萧红望着简陋的实物,竟发出感概,我们不是在度蜜月吗?萧军用黑列巴蘸了白盐喂她,还笑说,这样度蜜月要把人咸死了!
这段初相遇,“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生活是萧红后来一直忍不住去回忆的甜蜜。后来旅馆也住不成,萧军去找了免费的房子来,代价是给学生上课,即便这样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一直很困窘。萧军因代课忙碌起来,萧红每日在家苦盼。物质很精神上双重的贫瘠,使这个本就敏感柔弱的女子更加多愁善感起来。她孤独。每次萧军出门,她就追到门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那种精神上的寂寞比饥饿的感觉更甚,几乎将她吞噬。
然而萧军,与萧红热恋半个月之后,就暗恋上一位大家闺秀玛丽(Marile)。这位气质颇佳的女人,当时主办一个文艺沙龙,在哈尔滨很有名气。她的周围聚集着一帮文艺青年,萧军是其众多追求者之一。热恋的爱人,暗恋着别的女人,这样锐利的痛苦,萧红只能通过诗歌才能倾诉。她在当时写的《幻觉》里发出“把你的孤寂埋在她的青春里,我的青春,今后情愿老死!”这样悲愤而决绝的话,可见萧军移情别恋是多么迅即,这种感情上的遗弃对萧红的伤害又是多么大。
萧军是个浪漫多情的人,仿佛精力充沛到不断追求新鲜的爱情。他在与萧红结合之前就有过一位妻子,与萧红同居的两年间,前后与三位姑娘暧昧。其中让萧红最难释怀的是南方姑娘陈娟。当时,萧红留这位姑娘在家中吃完饭。这位姑娘,漂亮,素净,头上扎着红绸带,本来萧红是乐意与她交往的。但是后来听汪琳说,这位姑娘常常去跳舞,萧红就慢慢与她疏远了。
但是陈娟频繁造访。要么找萧军聊天,要么借溜冰鞋,三人一起去溜冰。女人都是敏感的,尤其是恋爱中的女人。后来萧红慢慢发现她与萧军之间欲说还休的情愫,两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还背着萧红。萧红的心,慢慢地开始下沉。萧军这个人,他的恋爱哲学是“爱便爱,不爱便丢开”,没有丝毫责任感的,对于萧红他也毫不隐瞒,甚至当着萧红的面给陈娟一个信封,信封里,是枯萎的玫瑰花瓣。陈娟决定离开哈尔滨回上海。临行前的送别,萧军居然还当众强吻了她。爱情里的第三者走了,但是他们的生活并没有恢复从前的平静和恩爱,萧红心里的裂痕是永远抹不去的了。
几年后,命运把萧红和萧军也带到了上海。那个萧军曾暗恋的姑娘,如今已嫁为人妇,但是这并不防碍这位风流才子去追求心中尚未熄灭的爱火。他们又相遇了。萧军把一封滚烫的情书扔给陈娟,他猛烈的攻势吓得陈娟慌忙逃离上海,他明目张胆的移情别恋也让萧红一个人在爱情的黑夜里独自流泪。这时候她写了那首著名的《苦杯》:
带着颜色的情诗
一只一只写给她的
象三年前他写给我的一样
也许情诗再过三年他又写给另外一个姑娘。
昨夜他又写了一只诗
我也写了一只诗
他是写给他的新的情人
我是写给我的悲哀的心的。
感情的帐目
要到失恋的时候才算的
算也总是不够本。
已经不爱我了吧
尚日日与我争吵
我的心潮破碎了
他分明知道
他又在我浸着毒一般痛苦的心上
时时踢打
往日的爱人
为我遮避暴风雨
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
让我怎样来抵抗
敌人的攻击
爱人的伤悼。
他又去公园了
我说:“我也去吧。”
“你去做什么!”
他自己走了
他给他新情人的诗说
“有谁不爱鸟儿似的姑娘!”
“有谁不爱少女红唇上的蜜!”
我不是少女
我没有红的唇了
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的油污的衣裳
为生活而流浪
我更没有少女的心肠
他独自走了
他独自去享受黄昏时公园里美丽的时光
我在家里等待着
等待明朝再去煮米熬汤
我幼时有个暴虐的父亲
他和父亲一样了
父亲是我的敌人
而他不是
我又怎样来对待他呢
他说他是我同一战线上的伙伴
我没有家
我连家乡都没有
更失去朋友
只有一个他
而今他又对我取着这般态度。
泪到眼边流回去
流着回去侵食着我的心吧
哭又有什么用
他的心中既不放着我
哭也是无足轻重。
近来时时想要哭了
但没有一个适当的地方
坐在床上哭
怕他看到
跑到厨房里去哭
怕是邻居听到
在街头哭
那些陌生人更会哗笑
人间对我都是无情了
说什么爱情
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的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梦
昨夜的明灯。
萧红说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甚至连家乡也没有。在危难中遇到萧军,是他挺身而出救了自己,从心理上,萧红把当作唯一的亲人了。然而,爱情的脆弱,尤其是在一个没有责任感,只在乎自己内心感受,并且容易移情别恋的男人身上,就更难稳固了。萧红有种被遗弃感,她自身的性格弱点,此时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而萧军在晚年曾回忆说,“并不喜欢萧红那种多愁善感的人……我喜欢的是史湘云,尤三姐一类,不是林黛玉或者薛宝钗……我们当初的结合是历史的错误!”对两人的关系全盘否定了。
两人关系日趋紧张,在朋友的劝说下,萧红决定去日本辽养一段时间,为了疗感情的伤,也为了能有安静的环境专心写作。两人约定好一年后再重逢。萧红一个人走在茫茫夜色里,在雾气浓重的码头,裹着满怀的心伤,独自踏上异国他乡的轮船,她的心境是无比凄凉的。她在船上就开始给萧军写信。
此时萧军去了青岛,又有新的爱情在向他挥手。当时黄源的妻子许粤华从日本回来,萧军竟与她一见钟情,两人迅速陷入热恋。在感情生活里,萧红遭受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这是她无法忍受的,尤其是,在文学界初露锋芒之后,萧红的声誉日渐超越了萧军,这使得萧军很嫉妒,故意贬低她的创作价值,甚至动手打她。萧红挨了打,本就多病的身体哪里吃得消,但是在朋友面前,她是护着萧军的,只说自己是不小心跌破的。可萧军居然冷笑着揭穿她,这样的一个丈夫怎能不让人寒心呢?可是萧红还在为挽回这段婚姻苦苦挣扎。心里的苦,没处说只能诉诸于笔端,或者去鲁迅家,一坐就是一天。
1938年,萧红,艾青等人打算跟随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转移至运城,萧军执意留在临汾打游击,两人从此分道扬镳。“我们还是各自走各自的路吧。”也许这是萧军蕴藏心中已久的话。萧红最后选择了端木蕻良,也许是出于无奈和绝望,不是出于对未来的憧憬,而是出于对过去的遗忘。直到1942年在香港的医院临终前,萧红念念不忘的人依旧是萧军,她呓语般地说,“如果三郎知道我困在这里,一定还会像当年在哈尔滨那样来救我的吧?”其实她心里明镜一般的,爱情早已成了昨夜的梦,昨夜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