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茅庐不怕虎 苏轼丨初出茅庐不怕虎
时间回到北宋嘉佑六年(1061),那年八月,我们的苏轼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以满堂彩的好成绩赢得制举第三等(自黄州乃称“东坡”,非不敬)。
大家可别小看此“第三等”,这个成绩堪称两宋三百年科考之冠!怎么说呢?
在北宋,制举不同于进士、明经等常设科目,它是由皇帝特诏选拔人才的一种考试,门槛高、要求严。据统计,两宋300年不过举行22次,中者40余人,而两宋的进士则有四万之众。
需要说明的是,按惯例一二等乃是虚设,实际最高为“第三等”,而苏轼的成绩前所未及,其含金量不言自明!
制举三等,再加上礼部考试的榜眼,这么牛气哄哄的成绩。本就赏识苏轼的宋仁宗,给了他一张非常优渥的官场入场券——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
这是个什么官?当年听康震老师说东坡,有一个比较谐谑的类比,他说这个官职大体相当于今天的凤翔人民政府办公厅主任,也就是地方行政长官——知州的重要佐官。
苏轼时年二十六岁,初出茅庐,甫入官场,就担任了如此重要的官职。他本身又是个自由豁达、口无遮拦的人,少年得志,自负才高,难免容易撞南墙。
凤翔府知州陈公弼,成了苏轼职场中狭路相逢的第一只“虎”。
陈公弼是个严正端峻的小老头,也是眉山人,论辈分算是苏轼的爷爷辈。此公不苟言笑,对于新来的“刺头”苏轼似乎有些不满。
我的地盘我做主,在凤翔府这一亩三分地上,老陈决定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苏。有心人的眼里,到处都是刺,哈——机会屡屡可寻。
有个同事出于尊敬称呼苏轼为“苏贤良”,前面我们说了,苏轼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这个“贤良方正”指的是苏轼品格好。这里我插一句,仅从考试论品格,牵强点说是文如其人,实际点大概相当于咱们今天的“政治”科考试。
年纪轻轻,你就贤良贤良的?陈公弼很不爽,后果很严重,一板子打在那个喊苏轼“贤良”的小伙子屁股上,苏轼面子被落的妥妥的。
苏轼更不爽,你个倚老卖老的小老头!可常言道,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又说,官大一级压死人,知州比判官何止大一级?论资历更没法比,陈公弼可是厉目公卿的主,目前为止,小苏可拿老陈一点法子也没有。
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有一年中元节,知州陈大人召集府衙属官聊天谈心开茶会,年轻气盛的苏轼梗着脖子硬是不去。正怕抓不了你小辫子呢?还给我蹦跶,老陈一言令下,罚了苏轼八斤铜(约合1600文)。
更甚者,陈公弼还喜欢时常涂改苏轼起草的公文,这是学霸苏轼绝对不可容忍的,就你那臭笔杆子,还乱改我的文章!我的文章连皇帝都说好,文坛盟主欧阳修都“让出一头”。
苏轼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这次他要用尽蛮荒之力狠狠地嘲讽一下这个顽固冷朽的顶头上司。
陈公弼在官衙后院修了一座亭台,供大家休息赏玩之用的。取名“凌虚台”。现在凌虚台建造完毕,像滕王阁有王勃之序,铜雀台有子建之赋,本大人造的楼台,怎能没有文章纪念?
小苏,给你一个机会。老陈笑吟吟的给小苏抛了一根“橄榄枝”。孰料这正中苏轼下怀,苏轼挥笔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凌虚台记》: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
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大概是说,凌虚台四周都是秦汉隋唐的宫殿遗址,当年多堂皇,如今多荒凉!凌虚台算个啥?事情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有些人(暗指陈公弼)想借凌虚台来炫耀,你的算盘可打错了!
苏轼的套路很深呀!文章写得极为出色,脸也打得啪啪响。陈公弼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苏轼搞的什么鬼。但出于人意料的是,陈公弼读罢毫不在意,令工匠一字不落的立碑为记。
《邵氏闻见后录》记载了陈公弼的读后感:“吾视苏明允犹子也,某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
这小子,我看你爸爸都是儿子辈,你苏轼就像我的孙子一般。之所以对你那么严厉是怕你少年得意容易自满,还对我满肚子诽谤呢!
初涉官场,年轻的苏轼可能无法理解陈公弼的“面冷心热”;但时过境迁,二十年后苏轼写《陈公弼转》,经历了那么多世事磨难,他已然彻悟这位老大人的良苦用心。
“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颜色。已而悔之。”(苏轼《陈公弼转》)
东坡的这段往事既令人嘘唏,也让人内心温暖。苏子何其有幸!在家有好的父母教导,治学有欧阳修这样的好老师,初入职场又有“明为敲打、实则锤炼”的好上司。
我不敢拿自己和苏子比,但我相信大多数人也会有这个苦恼:人在职场,身不由己。毕业两年,我已不算初入职场,但偶尔因为一些事也会愤愤不平。
庆幸的是,当你无法选择环境的时候,改变自己的心境,往往柳暗花明。这一点,我得益于东坡良多!最后我想借东坡的两句诗来结束这篇文章。
从乌台诗狱虎口脱险之时,他在监狱门口倚马而唱:此灾何必深追咎, 窃禄从来岂有因?
自海外琼州九死余生之际,他在渡海的归船吟诵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遭受任何灾难,他都能举重若轻,洒然一笑,这也许就是我热爱苏东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