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千山路潘越云 三毛、齐豫、潘越云 三个女人跨越三十三年的《回声》
采访齐豫的时间安排在台北排练演唱会的空当。几分钟前,在唱一首名叫《今世》歌曲的时候,齐豫又没忍住,哭了。以至于她觉得不能往里头想,不能太用力进入,因为一旦陷入当年三毛词作的情绪,就会让人抽离不开。
1985年,在忠孝东路和八德路附近三毛家中,潘越云、齐豫、王新莲和三毛,4个女人在讨论《回声》专辑的制作。三毛讲自己在撒哈拉沙漠,她和荷西的生活以及后来荷西离开的故事,齐豫身临其境感受到那种痛苦,“听三毛形容看到荷西时,七孔突然流血,她用手帕去擦他的血,又擦自己的泪”。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齐豫还觉得太感伤了,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动。
潘越云的回忆里,三毛则要温和淡然很多,她的口中,一个常提及的词是“岁月”。岁月这把利刃横扫而过,她回想起当年录《回声》是二十几岁,那时候芳华初绽,未知的路途闪烁着魅惑的亮光。
当初的那种感觉是回不去了,也很难一言两语为外人道,但是当站在台上要唱这些歌的时候,沉浸其中,那是最真实的感受。
《回声——三毛作品第15号》在当年就此诞生,“回声”出自三毛的英文名Echo,副标“三毛作品第15号”,是一张自传式概念专辑。齐豫与潘越云担任演唱,穿插着三毛个人的旁白。这张唱片也是台湾流行音乐史上第一张本地制造的CD,而《回声》就成为了滚石1986年1月推出的前五张CD中的第一张,编号为RD-1001。
时隔33年后,《回声》专辑变为了演唱会,演唱者依旧是齐豫与潘越云。这场名为“三个女人的壮阔人生——三毛·齐豫·潘越云《回声》”演唱会已于今年6月在台北小巨蛋首演,8月17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演出,除此之外还有后续武汉、南京、福州、重庆等地会陆续巡演。
大学时代看三毛的文字,三毛那些勇敢的行径时刻鼓舞着齐豫,比如看到撒哈拉沙漠的第一眼就觉得要横穿沙漠。作为粉丝的齐豫以为三毛会是和自己一样,大大咧咧的个性。“她应该像个侠女一样。”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颠覆了她的看法,这个人看起来很柔弱,说话是那么温柔,带点吴侬软语的风味。不少书迷还能在三毛仅留下的一些音频中听到定海的乡音,这是浙江一个海岛城市,三毛的祖籍。那时候两位年轻歌手的眼中,三毛是一位亲切好说话的大姐姐。
如今“三毛”已然蜕化为一个文化符号,无论你现在看她的文字是如何带有自恋自怜的气息,但是她的作品曾在全球的华人社会广为流传,影响了一代人的精神生活,以及万千青年女性的价值观。从1991年去世至今,三毛的文字还在青年人之间流传,随便拎出一句都耳熟能详。
这恐怕是三毛在生前不曾想到的。1984年,三毛跟滚石唱片公司的董事长二毛(段钟沂)是好朋友,当时校园民歌正如火如荼,三毛应二毛之约写歌词。过了一年,三毛拿着些词过来了,希望由滚石公司制作谱曲并出版。制作人齐豫和王新莲找来李泰祥、陈志远、陈扬、李宗盛等作曲高手谱写歌曲。
在制作《回声》专辑的那半年里,三人总是聚在一起,从讨论歌词、录音,到宣传。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能和心中的偶像合作,心情自然是崇敬有加。
其实齐豫唱三毛作词的《橄榄树》《一条日光大道》的时候,并不认识三毛,制作《回声》专辑才认识。几个人经常会去三毛的家里商量工作,听她讲故事。三毛的家是一个需要爬楼梯的老公寓,令齐豫和潘越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家里还有一个大大的牛车车轮。这在当年三人的照片中也能看到痕迹。
潘越云记得三毛有一个埃及的盘子,很漂亮,上面有着看不懂的文字,但是她非常喜欢。所以便对三毛说,“如果哪天这个盘子你不要了,第一个一定要卖给我”。
三毛则对潘越云说:“阿潘你去照镜子,你根本就是埃及人投胎来的”。后来三毛在她的一本书里还提到了这段故事。这件事对于潘越云来说很珍贵。“自从三毛讲我像个埃及人之后,我就开始把眼睛画成埃及人。”
三毛家有各种物件,这个是埃及来的,那个是南美来的,木桌子、榻榻米。这些物件背后的行迹和故事,对当时去过的地方还较为局限的年轻人齐豫和潘越云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几个人就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听她讲故事,“有的时候听到真的会很心疼会掉眼泪,有时候又哈哈大笑”。齐豫说。
制作人王新莲、齐豫跟三毛比较活泼。潘越云则安静地坐着,一尊雕塑一样,她波浪的大卷发,披在胸前,脸上是冷漠疏离的神色。三毛就说“阿潘你像一幅画。”
三毛曾说过她的生命中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天使,一个是埃及艳后,天使就是齐豫,埃及艳后则是潘越云。
色彩绮丽的大裙摆,带着自由、不羁和洒脱的气派。 潘越云的长相有异国风情,而她自己则觉得她像是中国的少数民族,喜欢那些老的布料、老的衣服、首饰银器,走到哪里,爱淘旧物。齐豫和潘越云直到现在都不爱洋装,这不能不说和三毛一脉相承。难怪三毛会说,“在台湾,只有三个女人适合穿波西米亚风格的大花裙,这三个女人就是三毛、潘越云和齐豫”。
《回声》专辑后来安排大家去尼泊尔拍摄歌曲的电视专辑,齐豫回忆起来当时的情形还是按捺不住兴奋。郊外的山里面,水面布满蓝光的美丽湖泊,吸引很多西方世界的人,早期的嬉皮士离开世俗在那里禅修。
最令大家感兴趣的还是,几个年轻女人一起去逛街,淘饰品,淘特色的羊毛、羊绒的大围巾大披肩,“买了很多很多,现场就用上了,然后就直接在那个湖边拍摄,就披着他们当地的服装”。
当时的专辑是电视公司出钱拍摄的,为了最近这番巡演,齐豫还特意跑去问是否还有当年的视频和照片资料,不过因为时间太久远,都找不到了,这让大家觉得特别可惜。
《今世》和《七点钟》背后的爱情曲折:
“我是你的天使
不在你身旁的时候
不可以不可以
跟永恒去拔河
你忘了忘了 忘了忘了
那一次又一次水边的泪与盼
你忘了岸边等你回家的女人”
这首《今世》,齐豫每一次都唱到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
三毛曾经说过,这张唱片取名《回声》,“回声是一种内心的呼唤,他常常趁人出其不意的时刻跑出来,提醒人一些自以为漠然的往事,然后叫人正坐整个暗夜,无以遁逃”。这张专辑对于三毛来说,就像是揭开了那些隐秘的伤痛的过去。
《今世》这首歌,齐豫对它有着特别的记忆。“她的词细密转折,荷西来了,一场生生世世的约会,荷西又走了,留下岸边等你回家的女人。”李泰祥曲子的渲染加厚,齐豫演唱丰富其动人的色彩。
三毛自己曾说:听到第七遍,那一个转折出现,说:“不是跟你说过三次了吗?我是你—的—天—使……”这才动容恸哭起来。以后,就没敢再去听这首歌。直到专辑出版之前。
三毛喜欢用叠句,比如像《七点钟》的“好,好,好”、“是我,是我,是我”,她写完词以后,还会朗诵一遍给齐豫和潘越云听,并且在朗诵的时候就把情绪带进去。齐豫回忆,三毛讲故事的时候很有戏剧感,好像在演讲。齐豫情之所至也深情念起来六个连续的“是我”。
“词写得好,曲也好,我只是个乐器,整体就是天作之合。”
这首偏向流行的歌曲《七点钟》,李宗盛谱曲齐豫演唱,是三毛写下的初恋故事。
齐豫记得,歌词和她讲这个故事时候的语句是一样的。
“有一天,她看到她非常爱慕的学长站在操场上,于是就跑了过去,抓起他的手很快地写了几个字后马上转身就跑,然后回家等电话。学长真的打来了,约定七点钟约会。”
齐豫觉得如果是面对自己暗恋喜爱的人,绝对不敢这样去表白的。而三毛做到了,她不仅做到,还能承受一切结果,包括表白失败。
当时拿到歌词的时候,大家还很伤脑筋,这么散文的词要如何谱成歌?于是想到了李宗盛,而李宗盛也圆满完成了任务。
80年代末,在台北街头,三毛偶遇大学时代的恋人,对方已婚。两人短暂寒暄之后各走各路。三毛甚至拒绝给出自己的电话号码。之后她写了《说时依旧》,由林慧萍在1990年演唱,据说,这也是三毛最后一首音乐作品。
“重逢无意中,相对心如麻,对面问安好,不提回头路,提起当年事,泪眼笑荒唐”。
在《晓梦蝴蝶》里,三毛始终没有等到那个答案,“彩蝶满天却朝生暮死,爱情已经不是永恒的信仰”。“三毛对恋情是充满热情的,但走得毅然决然,一种绝望,觉得对方没有勇气。所以她决定去西班牙继续读书,借由离开,断掉这些念想。”
三毛最后孑然一身选择离开,这就是歌曲《飞》,由潘越云演唱,演绎了决绝,还有错综复杂的不舍、不甘。
“我不怕 等待你始终不说的答案 /但是 行装理了 箱子扣了/要走了 要走了 要走了/这是最后一夜了/面对面坐着没有终站的火车/明天要飞去 飞去没有你的地方 ”。
最后三毛笔锋一转,“前程也许在遥远的地方 离别也许不会在机场/只要你说出一个未来 我会是你的 ”。即使她觉得可以放弃这一切,但是事实并不总如人意,没人跟她说出那个未来。她飞去了异国他乡。
演唱会现场是三个女人的三幅巨幕照片。所有人都相信三毛会在现场。他们相信,很多事情可能是在各种不同的空间维度里同时存在的。
《回声》专辑原来的词作古典意蕴浓厚,在制作人齐豫、王新莲建议下,又重新写了一版,用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作为贯穿:童年的喜怒哀乐、初恋的甜蜜感伤、在沙漠的故事都历历入词。专辑也变成了自传体的作品 。原先的词除了一首《晓梦蝴蝶》,全部词都换了。
三毛曾经记录下这段经历:
“当这两个妹妹承担下《回声》这张唱片的全部制作时,我以为,在音乐部分她们是在行的,至于文字部分的观念,她们管不到我。还是没法忘记那歌词部分本身所遭受到的小劫。我看见自己一次一次灯下涂写,第二三四日的整个下午,莲莲和齐豫跟我再度讨论更改。不然全部打回票——很无情的。”
逝者如斯夫,齐豫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有点后悔和迷惑。虽然当年作为很仰慕的书迷,很小心翼翼地,生怕触犯了她,又觉得要做这个工作想从她身上挖掘一些东西,恳求她写自己的故事,包括怎么写可以更好地演唱。
当时是不是有一些失礼的地方?有没有太过于强求人家?有没有再一次次揭开她的伤疤让她疼痛?可是二十几岁的时候,除了全心投入到这张专辑里,“傻姑娘”齐豫并没有想那么多。
齐豫在这次演唱会的新歌《不曾告别 (三毛姐姐如晤)》中有一句歌词“当年的恳求是对还是错”,这也是写歌的时候第一句想出来的。
其实三毛的歌词在这之前也被人改过,这就是《橄榄树》。三毛以白描的文字写下,“为了梦中的小毛驴”,指的是她在西班牙草原看到的小毛驴。但台湾音乐大师、齐豫的恩师李泰祥觉得小毛驴这样的意象很主观,也不够唯美,听众难以理解,还不好唱,所以换成了“橄榄树”。这首《橄榄树》后来经齐豫演唱,伴随着电影《欢颜》,成为脍炙人口的经典曲目。
齐豫唱《橄榄树》的那一年,正是荷西走的那一年。她也并不认识三毛,更无从知晓那是三毛最痛苦的时期。在这段准备演唱会的过程中,齐豫不时地回想自己当时的“无知”,“在唱《橄榄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感受到她因为荷西走了很悲伤,我还很开心地唱那首歌”。齐豫对《凤凰周刊》记者说。
在三毛生命中的那段艰难时刻,琼瑶劝三毛,希望她走出来。三毛回到加那利小岛独居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走去了南美洲重新开始生活,写了很多南美洲的词。于是就有了《远方》。
在《远方》的自白中,三毛说:
“在那个时候开始,我发觉,我一点一点脱去了,束缚我生命的,一切不需要的东西,在那个时候,海角天涯,只要我心里想到,我就可以去,我的自由,终于,在这个时候来到了。”
看似淡然,走出痛苦,收获自由。但是没几年,三毛去世。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齐豫在美国,当时的感受复杂到难以言说。
《回声》专辑出版后2年,1987年舞台剧《棋王》是张艾嘉导演,三毛的剧本,李泰祥老师作曲,负责整个舞台剧的音乐,集合在台北的一个体育馆做演出。
当时还是晚辈的齐秦还记得聚会的场景:李泰祥“说着说着就开始唱,钢琴弄一弄,很拽的样子”;三毛“长头发,黑衣服,也是非常痛快的人,常常大笑,讲到激动处也会骂出声”;罗门则“爆料自己在追胡茵梦,给她写了一首歌叫《春天的浮雕》”。
“那时候的确是那样的年代”。齐豫回忆起当时自由开放的氛围。她刚刚大学毕业,台湾文艺界真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候,有林怀民,有许博允,再加上李泰祥老师,绘画还有蒋勋,还有很多诗人,郑愁予、余光中,他们都时常会在一起聚会,讨论台湾艺术该往何处去。
一天,在一家牛肉面店二楼聊天的时候,三毛突然站起来拍了桌子,用很“杀”的眼神撂下一句,“我觉得你们说的都是废话,你们都只有说没有做”,然后就走了,留下大家愕然。
根据齐豫对三毛的了解,“这很三毛”。后来这件事激发了林怀民用实际行动创办了“云门舞集”。
在齐豫眼中,三毛的确是一个行动派的人,而反观自己做事则要犹豫顾虑很多。
与不少人印象中三毛的高蹈仙气不同,齐豫和潘越云对她的感觉却是“挺接地气的”,很苦的生活也能讲得很幽默,比如,在沙漠里面其实是很辛苦的,她却强调沙漠里有水井,让困难也化为生活的乐趣。给大家树立很好的人生观,很多事情要通过转换心境来改变身边的环境。
三十多年过去了,和三毛的交往在她们身上打下印记。她们过着自己的人生,也钦佩三毛那样炽烈燃烧的人生。
“我不像你们现在这个年纪,你们是在增缘,我是在减缘。”齐豫这些年过着半退隐的生活,专注于心灵音乐和佛乐,渐渐远离流行音乐。她开始相信冥冥之中的力量。
“1979年,那一年荷西走了,三毛跟荷西认识六年以后结婚,荷西等她六年,她结婚六年后荷西去世,然后荷西去世六年出《回声》专辑,专辑后六年她又离开,很多事情你不去想,其实我们已经在这个巧合里面了。 ”
三个女人在彼此身上互相鉴明自己。齐豫看到潘越云这些年还是如从前,将一切规划得整齐有序,“我怎么就这么随性,我现在就是慢慢学习这些。”感性的潘越云则看中齐豫的理性。而两人又钦佩三毛的行动能力和少有人及的勇敢。
“我不太冒险,我喜欢做有把握的事情。在做事情之前,我一定会评估很久,不会有三毛的勇敢。”年届花甲的潘越云,刚刚在 2017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文化大学音乐研究所读硕士。
三个女人这段相聚的时间,如果以一生的尺度来衡量,似乎太短了。“其实我们跟三毛就是在那段时间那样子的一个接触,很奇怪的一个缘分,一个书迷那段时间碰到了我的偶像,做了这样一件事情,其实后来也就没有再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