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凤至回忆录
关于西安事变,关于张学良,相关的回忆录、口述史料可谓不少,但其中一个重要人物———张学良的夫人于凤至却一直淡出人们的视野。其实,早在1989年,于凤至临终前的一年就留下了一份口述回忆录,并交代在她与张学良等人百年之后公诸于世。这是一份向历史负责的证言,首次披露了与少帅结合和“离婚”等家族及政坛的内幕秘闻。书中一些珍贵历史照片为首次在大陆公开出版。选摘时有较大删节。
他拉住我的手说,永远听从我的话
我出生在吉林省怀德县大泉眼村,父亲在郑家屯开粮店,我从小在郑家屯上学、长大。当时的驻军一度住在粮店,驻军统领张作霖和我父亲结识,相交很好拜了把兄弟。张作霖看我读书很用功,常夸我是女秀才。后来,他向我父亲提亲,说他大儿子很听话,肯上进,将来也要在军队发展,需要我这样的女秀才帮助。
那时代的婚姻是父母包办决定,我爹娘疼爱我,认为当官的都三妻四妾,会受委屈,拒绝了这门提亲,说我的婚姻需我自己同意才行。张作霖竟然同意这说法,他叫汉卿来郑家屯住住,让我们两人相处、相熟,自行决定。
汉卿处处依着我,听我的话,他这种态度使我很满意。当他拉住我的手,说他永远听从我的话,决不变心时,我点了头,这样才订了亲,我和他是注定的姻缘啊!
我们大了,对于我们的结婚,我娘提出汉卿的母亲已故世,婚礼要在郑家屯举办,张作霖也同意了。我爹当时念叨:张家是讲情义,看重我们这老兄嫂啊!我娘说:这是他们看重咱们孩子,我也就放心了。婚礼后去沈阳,住进张作霖的宅院(以后称为“大帅府”)。
全府各房都对大帅十分服从,有时大帅召集各房家人全体集会,这时是大家互相见面相谈之时。大帅常讲忠孝节义、仁义礼智信等做人的道理。更说到东北被日俄两国侵占的处境,以及他对老毛子(俄国)、小日本的斗争。他说他要把日俄赶出东北,他常骂各地军阀都是假借爱国爱民之名,实为谋取个人名利,中国的落后、腐败全是这群军阀造成的,他要一统天下,使中国强大起来。
他是草莽出身,但是努力学各方面的知识和找各方面有学识的人帮他。
他听取谏言,大办工厂、企业;兴建水利;发展兵工厂;建立海军、空军;创办了一时之盛的东北大学;把一些东北青年送到海外各国留学。他给东北的军政官员规定了两条:一是只许减税,不许有苛捐杂税;二是不许克扣军饷和虐待士兵,犯这两条的一律杀。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常常在梦中回到我爹娘的身旁,回到郑家屯,回到大帅府。故旧亲朋和乡亲们的面孔不时出现在我眼前,我牢记汉卿和我离别时的话:“盼望我们能熬过这大难,得到自由,一同回故乡。”这一天能来到吗?
赵四来到大帅府,一进门就跪地向我叩头
日本在大帅由北平回东北的铁路上引爆预设的炸药,大帅受了重伤,回到沈阳时已故去。
汉卿对大帅的遇害十分悲愤,誓言要为父报仇。所有事宜都以针对日本侵略为考虑,积极整顿军事备战。在有不决之事时,他常和我相商,我得以在旁提出建议,他常采纳我的建议,这是我们两人从少年相识到以后相处他对我的学识很欣赏、很器重我的结果。
中国统一初定,就发生了阎锡山、冯玉祥二人为图谋夺权、反叛中央的中原大战。各地建设被毁,军民死伤上百万。阎、冯两人派人来沈阳游说,妄图使东北中立。中央派员要求东北军入关帮助平乱,汉卿说:“这两个军阀为了图谋私利,破坏国家统一,使得百姓生灵涂炭,我们为救国救民,自当出兵平乱。
”当时有人提出,东北军主力入关,会使日本有机可乘。汉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择正义而为。东北大军入关,一举击溃了阎锡山、冯玉祥两股叛军。
中央政府为酬答汉卿的相助功劳,委任汉卿为全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总司令是蒋介石),并且将华北地区的政务也委托汉卿主理。这样汉卿主理了中国的东北和华北,一时成为位高权重、中国的第二位人士。汉卿说,他深感重任在身,但这正是他期望中国抵抗日本的夙愿可以实现的时机。
在汉卿掌握半壁江山的权势和大帅遗留的巨大财富之下,很多女人为谋取私利,用一切手段缠住汉卿。汉卿对女人又十分随便,对此,我从不过问,我相信他决不会负我。只有对王正廷的妹妹,他找我要求我接纳她做二房,说她人品好,留学归国,学识很高。并因王正廷的关系和政府要人都有渊源,一再要求,为此事我再三思考后拒绝。我说:为了我们两人这个家,为了孩子们,我不能同意。最后汉卿依从了我的意见。
这群女人中有一个叫赵绮霞,她父亲是政府中主管经济的要员,她因终日在舞场流连、不肯上学,被称为赵四小姐,她追逐汉卿,报纸杂志大肆渲染。她父亲管教她不听,登报脱离父女关系,成为一时新闻。她以此为由,托人找我,要求任汉卿的永久秘书,服侍汉卿的生活,汉卿要我决定。
我可怜她十四岁幼龄,无家可归而允许。赵绮霞来到沈阳帅府,一进门就跪地向我叩头,说永远不忘我的大恩大德,一辈子做汉卿的秘书,决不要任何名分。我用我的钱给她买了一所房子,并且告诉财务人员,给她工资从优,以尽到对人之心。
囚禁生活,他反复哼吟:“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日军进攻热河,驻守热河省的东北军汤玉麟部撤退,受到舆论责难,汉卿承担责任辞职。中央委派汉卿出国考察,他带我和孩子首途欧洲,我们自北平南下上海,坐轮船去意大利。
我们历经意大利、英国等欧洲各国,所到之处受到中国驻外使节的迎接、安排,也得到各国元首、政要的欢迎和款待。汉卿认为中国需要一个领袖,使中国迅速强大起来。他说:他要拥护蒋介石成为全国的领袖,振兴中华,打败日本,收复东北。他对蒋介石是心存希望的。
蒋先生为了调动东北军协助他“剿”共产党,征召汉卿回国。于是,我留子女在英国求学,二人回国。汉卿回到南京,下令东北军南下。他说:大家跟着我打回老家去。
为了制止内战,汉卿抱着牺牲自己的决心,发动了改变国家局势的兵谏,这就是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终于促成了停止内战。
汉卿为了完成这任务,保护蒋先生安全地离开西安,陪同蒋先生去了南京,也从此失去了自由。当时我身在英国,在这关系汉卿一生自由的关键时刻,我不在他身旁,我一生痛悔的事,就是没有阻止他陪送蒋先生去南京。
汉卿抵达南京,开始住在宋子文寓所。蒋先生不顾诺言以军法审判,扣押汉卿,并判刑十年。随后又明令特赦,改为严加管束,但违法地关押了他一生。
汉卿的羁押,是由军队、警察、宪兵层层戒守,隔离内外。特务更是吃饭同桌,不离左右日夜在旁监视。他白天强颜应付,夜晚回房时独自流泪,经常地吟诵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说他愿以自杀来控诉蒋介石如此背信弃义,不守承诺的迫害。
我就此向他指出:在军事法庭上,你光明正大地说明“西安事变”的兵谏,是为国家存亡的革命行为;是为了改正错误的政策而兵谏,并不承认有罪,这从得到蒋先生的允诺采纳我们的主张可以证明。
既然我们认为不仅无罪而且行为正确,今天受到非法的囚禁,那就要学文天祥等仁人志士为人才是,我们心有正义,历史会有裁判,怎么能丧失信心?何况你对东北军几十万将士有责任,对西北军官兵有责任,对儿女有责任,你要战死在前线的心愿未遂,蒋帮如此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报应未见;所以,不但不能自杀,反而要千方百计保住自己的生命才对得起人,对得起大帅在天之灵。
他逐渐醒悟,说:我是应该起来和他们斗到底。
“七七”抗战爆发了,汉卿知道后很兴奋,他说: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上书蒋先生,请求派他去前线。他一定死在前线报国。但是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回讯。这对他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说:他真后悔了,不应该送蒋回南京。他一生的心愿———死在抗日的战场上,不能实现了。
汉卿在几年的囚禁生活中,常常反复地哼吟京戏《四郎探母》的一句唱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他是在诉说自己丧失自由的痛楚啊!听闻之下,每每我随之泪下,他见我泣即止,安慰我,并嘱咐我说:“记住,这是我的实况,问我情况,这戏词就是我的实况。”
我们离婚,系蒋介石一手策划
1939年末,我们又被押解到贵州省修文市。第二年春天我患了乳癌,汉卿沉痛地说:“你要找宋美龄了,要求她帮助送你去美国做手术。你会康复的,一旦病好了,也不要回来。不只是需要安排子女留在国外,而且要把“西安事变”的真相告诉世人。蒋介石背弃诺言,他是要千方百计伪造这不能见人的历史,你尽量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吧。”
生离死别将临,多少夜二人不能成眠,边谈边泣,商议两人如何面对未来。议及我有可能不治,我要抓紧时间安置好子女在外省的生活,不要回到蒋统治区。汉卿应允我,任何情况下决不自杀,还特别明确指出:永远不会认罪,因为自己没有罪,并且是尽了力报效国家了。汉卿说:“赵四要来了,她会照料我,但是戴笠让她来,就是说明戴能控制她,对这点我们要清醒。”
1940年6月我到了美国纽约,在医院做了手术,经治疗得以痊愈。宋美龄、孔祥熙到纽约时,都来看望我,问我有什么要求,要帮助我。孔祥熙特别嘱咐我,不要在纽约、旧金山安家,说这两地情况复杂。为了汉卿来美和家人团聚,找一个其他城市的安静社区住。
他语重情长,心意感人。在纽约,不止亲朋故友闻讯纷纷来相见,探询汉卿的情况以及要帮助我在美生活,更多的是不相识的侨胞知道是我后,都表示对汉卿为国牺牲的敬佩,并且都痛责蒋介石残害忠良。
孔祥熙请友人传话,说洛杉矶好莱坞市的山顶上有一小平房出售,山较高,道路窄小,社区的房屋少,很安静,所以想买下送给我。我到洛杉矶看房,如同他所介绍的,这房子的位置和它的幽静,来此居住很合适,我自己买下来,没有要孔祥熙赠送。对他的盛情心领。
在洛杉矶,我依靠我的经济知识买卖股票,每有盈余,就买近处房产出租,在美国安顿下来。孩子逐渐长大,成家立业了。因为在美国,以及我和宋美龄的关系,蒋介石一伙不便阻拦和汉卿联系,但也只限报平安而已,每知他安康,我唯有痛哭。
一年一年过去了。1964年,台湾市面上传出了汉卿在几年前写的《西安事变忏悔录》,一个杂志发表了,遂即被查封。这是汉卿和我早就预料到的,只是想不到以这种形式出现。这是为了将蒋一伙被赶出大陆失败的责任推给汉卿,用以欺骗世人的手段。汉卿绝不承认有罪,何况他根本没有这个文学水准,赵四在学校没念过什么书,并没有如此文笔。
1964年,蒋介石策划了一个离婚、结婚的自欺欺人的丑剧,用所谓教会要求一妻的借口来堵住汉卿来美国和家人团聚、取得自由的路。
为了此事,某某(张家某远亲)突然由台湾来美国找我,这位一直没什么联系的人,竟开门见山说是为了汉卿办离婚的事来的。我问他是否是政府派来的,是台湾什么机关?他说:他是政府的公务人员,但不是奉政府之命而是为了汉卿的处境安危而来的。
我问他:是汉卿委托你来?他犹豫了,回答说:不是,说是汉卿经过多年教育,已经认罪和守法了,愿意和赵四在台湾终老,所以才要办离婚的。并说:这是他到汉卿家里和汉卿、赵四三个人说这事,赵四说的。
我和汉卿电话中说此事,他说:“我们永远是我们,这事由你决定如何应付,我还是每天唱《四郎探母》。”
为了保护汉卿的安全,我给这个独裁者签字,但我也要向世人说明,我不承认强加给我的、非法的所谓离婚、结婚。汉卿的话“我们永远是我们”,够了,我们两人不承认它。宋美龄每年和我都互寄圣诞、新年贺卡。这年,她信封上仍然是写张夫人收。以后每年都如此。
赵四不顾当年的誓言,说永远感激我对她的恩德,说一辈子做汉卿的秘书,决不要任何名分等,今天如此,我不怪她。但是,她明知这是堵塞了汉卿可以得到自由的路,这是无可原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