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秀松致父亲信 卡夫卡:致父亲的信

2017-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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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最亲爱的父亲: 你最近曾问我,我为什么说怕你.一如既往,我无言以对,这既是由于我怕你,也是因为要阐明我种畏惧,就得细数诸多琐事,我一下子根本说不全.我现在试图以笔代言来回答这个问题,即便如此,所写的也仅仅是一鳞半爪,因为就在写信时,对你的畏惧及后果也阻塞着我的笔头,而且材料之浩繁已远远超出了我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对你来说,事情一向都很简单,至少你在我面前或不分场合在许多其他人面前是这样说起这事的.在你看来,事情大致是这样的:你一辈子含辛茹苦,为了儿女们,尤其为了我,牺牲了一切,因而我一直过着"花天

最亲爱的父亲: 你最近曾问我,我为什么说怕你。一如既往,我无言以对,这既是由于我怕你,也是因为要阐明我种畏惧,就得细数诸多琐事,我一下子根本说不全。我现在试图以笔代言来回答这个问题,即便如此,所写的也仅仅是一鳞半爪,因为就在写信时,对你的畏惧及后果也阻塞着我的笔头,而且材料之浩繁已远远超出了我的记忆力和理解力。

对你来说,事情一向都很简单,至少你在我面前或不分场合在许多其他人面前是这样说起这事的。在你看来,事情大致是这样的:你一辈子含辛茹苦,为了儿女们,尤其为了我,牺牲了一切,因而我一直过着“花天酒地”地生活,享有充分的自由,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愁吃穿,什么也不用操心;你并没有要求回报,你知道“儿女的回报”是怎么回事,但他们至少应该有一点配合,有一点理解的表示;我却从来都躲着你,躲到我的房间里、书本里,躲到一帮疯疯癫癫的朋友那里,躲到玄而又玄的思想里;我从未对你倾吐过肺腑之言,从未陪你去过教堂,从未去弗兰岑温泉探望过你,在其他方面也从未有过家庭观念,对生意 以及你的其他事漠不关心,把工厂的一摊子事扔给你,就一走了之了,我支持奥特拉固执愤愤己见,我从未为你出过一点儿力(连戏票也没替你买过),却为外人赴汤蹈火。

总结一下你对我的评价,可以看出,你虽然没有直说我品行不端或心术不正(我的最后一次结婚打算可能是例外),但你指责我冷漠、疏远、忘恩负义,你这般指责我,仿佛这都是我的错,只要我洗心革面,事情就会大有改观,而你没有丝毫过错,即使有,也是错在对我太好了。

你的这一套描述我认为只有一点是正确的,即我也认为,我俩的疏远完全不是你的错。可这也完全不是我的错。倘若我能使你认同这一点,那么——开启崭新的生活已不可能,因为我俩年岁已大——我们就能获得某种安宁,即便不会终止,毕竟能缓和你那无休止的指责。

奇怪的是,你对我想说的话总有种预感。比如,你不久前对我说:“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尽管我表面上对你的态度跟别的父亲不一样,这只是因为我不会像他们那样装腔作势。

”父亲,我总体上从未怀疑过你都是为我好,但我认为你这话不对。你不会装腔作势,这是真的,但是仅仅因此就想断定别的父亲装腔作势,这要么是强词夺理、不容商量,要么就是暗示——我认为就是这样的——我们之间有点不对头,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你也有份,只不过你没有过错。

你若真是这个意思,那我们的看法就一致了。 我当然并不是说,我成为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造成的。

这样说未免太夸张了(我甚至倾向于这样夸大其词)。即便我在成长过程中丝毫未受你的影响,很可能也长不成你所中意的样子。我多半会很赢弱、胆怯、优柔寡断、惴惴不安,既不会成为罗伯物·卡夫卡,也不会成为卡尔·赫尔曼,不过一定与现在的我霍然不同,这样我们就会相处得极其融洽。

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上司、叔伯、祖父、甚至岳父(尽管也有些迟疑),我会感到很幸运。惟独作为父亲,你对我来说太强大了,特别是因为我的弟弟们幼年夭折,妹妹们都比我小很多(注释:卡夫卡是家里的长子,他的两个弟弟都幼年夭折(海里因希两岁时死去,格奥尔格只活了一岁半),六年之后,卡夫卡的三个妹妹(艾丽、瓦莉和奥特拉)才相继出世。

),这样,我就不得不独自承受你的头一番重击,而我又太弱,实在承受不了。

比较一下我俩吧:我,简言之,一个洛维(注释:洛维是卡夫卡母亲的娘家姓,根据马科斯·布罗德的传记《弗兰茨·卡夫卡》,“如果我们再来看他母亲的前辈,就会见到截然不同的情形。

这里的学者,耽于梦幻、喜欢孤独的人,还有一些人对孤独的这种热衷把他引向冒险、玄妙或怪僻、离群索居。”),具有某种卡夫卡气质,但是使这种气质活跃起来的,并非卡夫卡式的生命意志、创业雄心、征服愿望,而是洛维式的刺激,这种刺激在另一个方向上比较隐秘、虚怯地起作用,甚至常常戛然而止。

你则是一个真正的卡夫卡,强壮、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说会道、自鸣得意、高人一等、坚韧沉着、有识人之明、相当慷慨,当然还有与这些优点相连的所有缺点与弱点,你的性情以及有时你的暴躁使你犯这些毛病。

如果与菲力普叔叔、路德维希叔叔、海因里希叔叔相比,你在世界观上可能并非真正的卡夫卡。这很奇怪,对此我也想不大明白。

他们全都比你快活爽朗、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不像你那么严厉(顺便说一句,这方面我继承了你不少,而且把这份遗产保管得太好了,但我的天性中缺乏你所具备的必要的平衡力)。另一方面,你在这点上也经历了不同时期,或许曾经很快乐,直到你的孩子们,尤其是我,让你失望,使你在家闷闷不乐(一来外人,你就是另一个样子),你现在可能又变得快乐了,因为孩子们——瓦莉可能除外——没能带给你的温暖,现在有外孙和女婿给你了。

总之,我俩截然不同,这种迥异使我们彼此构成威胁,如果设想一下,我这个缓慢成长的孩子与你这个成熟的男人将如何相处,就会以为你会一脚把我踩扁,踩得我化为乌有。这倒是没有发生,生命力是难以估量的,然而,发生的事可能比这还糟糕。

在这里,我一再请你别忘了,我从不认为这是你那方面的错。你对我产生影响是不由自主的,只不过你不应当再认为,我被你的影响压垮了是因为我心存恶意。 我小时候很胆小,当然,既然是孩子,我肯定还很倔,母亲肯定也很溺爱我,可我不认为自己特别难调教,我不相信,一句和善的话、一次不动声色的引导、一个鼓励的眼神不能使我乖乖地顺从。

你其实是个善良仁慈的人(下面所说的与这并不矛盾,我讲的只是你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但并非每个孩子都具有坚韧的耐心和无畏的勇气,都能一直寻觅,直至得到你的慈爱。

你只可能按你自己被塑造的方式来塑造孩子,即通过力量、大叫大嚷和发脾气,这种方式之所以很合你的心意,还因为你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强壮勇敢的男孩。

我现在当然无法直接描述你在我的生命之初所采用的教育方法,不过,从之后的情形以及你对待菲力科斯(注释:菲力科斯是卡夫卡的外甥,艾丽的儿子。)的方式,我可以大致想象出来。

尤其要考虑到的是,你那时更年轻,也就更精力充沛、更狂暴、更随心所欲、更肆无忌惮,而且,你整天为生意奔忙,一天也难得露一次面,因此,你给我留下的印象没有淡化为习以为常的事,而是深刻得多。 最初几年的事,只有一件我仍记忆犹新,你可能也还想得起。

一天夜里,我老是哭哭啼啼地要水,绝对不是因为口渴,大概既是为了怄气,也是想解闷儿。你严厉警告了我好几次都没能奏效,于是,你一把将我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让我就穿着睡衣,面向关着的门,一个人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我并不是说这样做不对,当时为了让我安静下来,可能确实别无他法,我不过是想借这件事说明你的教育方法以及它对我的影响。从这以后,我确实变乖了,可我心里有了创作。

要水喝这个举动虽然毫无意义,在我看来却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是被拎出去,我无比惊骇,按自己的天性始终想不通这两者的关联。那之后好几年,这种想象老折磨着我,我总觉得,这个巨人,我的父亲,终极法庭,会无缘无故地走来,半夜三更一把将我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在他面前我就是这么渺小。

这在当时只是个小小的开端,然而,经常涌上我心头的这仲渺小感(换个角度看,这却也不失为一种高尚和有益的感觉)来自己你的影响。

我原本需要些许鼓励,些许和善,我的路需要些许余地,你却把它堵死了,当然是出于好意,你认为我应当走另一条路。可我走不了别的路。比如,我敬礼和走正步的动作很标准时,你会鼓励我,而我并非当兵的料,要不然,我狼吞虎咽,边吃还边喝点啤酒时,或者我哼哼着自己也不懂的歌,学说你的口头禅时,你会鼓励我,可这一切与我的将来毫无关系。

很说明问题的是,就连现在也只有当你自己被牵累,你的自我感觉被我破坏(例如我结婚的打算)或因我遭到破坏时(例如佩帕骂我),你才会真正鼓励我。

这种时候你鼓励我,提醒我别忘了我的价值,指出我有资格做的事,把佩帕贬得一无是处。且不说按我现在的年岁,我已不为鼓励所动,关键是这种鼓励并非首先着眼于我,对我有什么用呢? 那时候,我在各方面都需要鼓励。

单单你的体魄就已把我压倒了。比如,我还记得我们经常一起在更衣间脱衣服的情景。我瘦削、赢弱、窄肩膀,你强壮、高大、宽肩膀。在更衣间里我已觉得自己很可怜了,不单单在你面前,在整个世界面前也是如此,因为你是我衡量万物的尺度。

接着,我们走出更衣间,走到众人面前,我抓着你的手,一副小骨头架子,心惊胆战,光着脚站在木板上,怕水,学不会你的游泳动作,你好心好意地一再为我做示范,我却恨不得有地缝可钻,万分绝望,在这样的时刻,我各种各样的糟糕经历都融会到一起了。

我觉得最好的情况是,你有时先脱了衣服,我独自呆在更衣间里,可以尽量拖延当众出丑的时刻,直到你终于过来看是怎么回事,把我赶出更衣间。

我很感激你,因为你似乎没有察觉我的窘迫,而且,我也为父亲的体魄感到骄傲。顺便说一句,我俩的这种差异至今仍然没有什么改变。 与这种差异相应的是你在精神上占有绝对的优势。

你完全凭自己的本事干成了一番事业,因此,你无比相信自己的看法。这种情形我小时候就有所感觉,但没有我长大成人后感觉到的那么突出。现在你是坐在躺椅里主宰世界。你的观点正确,任何别的观点都是荒谬、偏激、疯癫、不正常的。

你如此自信,根本不必前后一致,总是有理。有时,你对某件事毫无看法,因此,对这件事的任何看法必定都是错误的。比如,你可以骂捷克人,接着骂德国人,接着骂犹太人,不仅挑出某一点骂,而且方方面面全都骂,到头来,除你之外所有的人都被骂得体无完肤。

在我眼里,你具有所有暴君都具备的神秘莫测,他们的正确靠的是他们本人的存在,而不是思索。至少我觉得是这样的。 在我面前,你居然果真常常是对的,谈话时当然如此——因为我俩几乎没有谈过话——生活中也是这样。

这并不特别费解。我的所有思考都处在你的重压之下,我的想法与你的不一致时也是如此,而且尤其如此。所有看上去不依赖于你的想法从一开始就被你的贬斥压得很沉重;承受这样的评判,以致完整而连贯地阐明我的想法,都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这里并不是指什么高深的思想,而是指小时候的任何一个小举动。只要孩子为某件事满心欢喜,一心念着它,回到家里说起这件事,得到的回答便是一声嘲讽的叹息,摇头,手指敲着桌子:“我还见过更棒的呢”,或者“你已经跟我说过你的心事了”,或者“我可没这份闲心”,或者“可真是件大事”,或者“拿这去买点东西吧!

”我当然不能要求含辛茹苦的你为孩子的每芝麻小事而兴高采烈。

问题也不在这儿。问题在于你的逆反心理,你总是非得让孩子失望不可,而且,你所反对的事不断增多,你的逆反心理不断增强,最后成了习惯,即使你与我看法相同,这样,孩子所感到的失望就并非日常生活的失望,由于它牵涉到你,而你是衡量万物的尺度,这种失望就使他一蹶不振了。

对桩桩事的勇气、决心、信心、喜悦都坚持不到底,只要你反对或仅仅是料想你会反对;而差不多我所做的任何事,料想你都会反对的。 这不仅涉及到想法本身,而且涉及到人。

只要我对某人稍有好感——按我的性格,这种情形并不常发生——你就会丝毫不顾及我的情感,不尊重我的判断,以斥责、诽谤、侮辱横加干涉。像德国的犹太演员洛维这样纯真可爱的人也因此而遭罪。

你并不认识他,却将他比作甲虫,比喻的方式很可怕,我已忘了,只要谈到我喜欢的人,你随口就有狗和跳蚤之类的谚语(注释:指谚语:“谁和狗躺在一块儿,起来时身上便有了跳蚤。”)我尤其记得这个演员,因为我当时对你的议论写下了这样的评语:“我的父亲之所以这样说我的朋友(此人他根本不认识),仅仅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如果他将来指责我没孝心、忘恩负义,我就可以拿这来反驳他。”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怎么丝毫感觉不到你的话和你的评价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和耻辱,似乎你对自己的威力一无所知。

我肯定也经常说些让你伤心的话,但我总是意识到了对你的伤害,这让我心痛,可我忍不住要说出来,我说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你却毫无顾忌地恶语伤人,不为任何人感到歉疚,说的时候不会,说完之后也不会,你让人根本无法招架。

而你的全部教育都是如此。我想你具有教育天才;倘若被教育者是你这种类型的,你的教育一定很有好处;他会明白你的话的明智所在,不在乎其他方面,安心地照你的吩咐把事情完成。

而我小时候,你对我的大声嚷嚷简直就是天条,我永志不忘,它们一直是我评判世界,首先是评判你本人的最重要的手段,而你根本经不起这种评判。由于我小时候大多是吃饭时与你在一起,你的大部分教诲便是用餐的规矩。

桌上的饭菜必须吃光,不准谈论饭菜的好坏——你却经常抱怨饭菜难吃,称之为“猪食”,是那“畜生”(厨娘)把它弄糟了。你食欲旺盛,喜欢吃得快,吃得热,狼吞虎咽,因此,孩子也必须赶紧吃,餐桌上死气沉沉,悄无声息,打破这寂静的只有你的规劝声“先吃饭,后说话”,或“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或“你瞧,我早就吃完了”。

不准咬碎骨头,你却可以。不准咂咂地啜醋,你却可以。

切切要注意的是,面包必须切得整整齐齐,而你用滴着调味汁的刀切,就无所谓了。务必当心饭菜渣掉地上了,而你脚下掉的饭菜渣最多。吃饭时不准做别的事,你却修指甲、削铅笔、用牙签掏耳朵。父亲,请你理解我,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它们之所以使我感到压抑,只是因为你,我心中衡量万物的尺度,自己并不遵守为我立的许多戒律。

所以,世界在我眼里一分为三,一个是我这个奴隶的生活世界,其中布满了条条框框,这些法规是专为我制定的,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无法完全符合这些法规,然后是第二个世界,它与我的世界有天渊之别,这就是你的生活世界,你一刻不停地统治着,发号施令,因命令不被遵循而动怒,最后是第三个世界,你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幸福地生活在其中,不受任何命令和戒律约束的世界。

我始终感到耻辱,要么服从你的命令,这是耻辱,因为只有我必须遵守它们;要么执拗,这也是耻辱,因为我怎么可以在你面前执拗;要么我达不到法规的要求,比如说因为我缺乏你的力量、你的胃口、你的敏捷,而在你看来,你所要求的都是我理所当然应当具备地;这便是最大的耻辱了。

这些并不是孩提时的我思考出来的,而是感觉到的。 把我当时的处境与菲力科斯比较一下,可能就更清楚了。

你对待他的方式也很类似,甚至采用一种特别严厉的教育手段,当他吃饭时的举止你看不顺眼时,你不仅会像当时对我那样说声“你是头蠢猪”,还要加上一句“一个地道的赫尔曼”,或“跟你爸一模一样”。然而对于菲力科斯,这或许——只能说是“或许”——确实没有造成很大的伤害,因为对他来说,你毕竟只是个他必须特别当心的外祖父,并非像你对于我那样意味着一切,而且,菲力科斯性格沉静,现在就已有种男子汉气概,雷鸣般的吼声可能会使他一时目瞪口呆,却不能让他长久地惟命是从,最重要的是,他较少和你在一起,还受其他人的影响,在他眼里,你亲切好玩,他可以从中选取他所喜欢的方面。

而对于我,你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我无从选择,我只能全盘接受。

对你的反对,我也不能提出任何异议,因为只要你不同意或只要某件事不是你首先提出来的,你说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谈论它;你的专横容不得人们说起它。近几年,你说这是你的心绪烦躁症所致,可我觉得你从未与此截然不同,心绪烦躁症不过是你实行更严厉统治的一个手段,因为大家一想到这病,再大的异议肯定也不好说出来了。

这当然不是指责,只是陈述一桩事实。比如说到奥物拉:“根本没法跟她谈事儿,她一开口就凶神恶煞的,”你总是这样说,其实她压根儿没有凶神恶煞的;是你把事与人混为一谈了;是事情对你凶神恶煞的,你听也不听别人说什么,立即就下了定论;别人再说什么,只会使你火气更大,绝不可能说服你。

然后你只会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随你怎么做,我可不管你;你已经长大了;我没有什么好规劝你的,”这些话都是用可怕而嘶哑的语气说出来的,带着愤怒和彻底的贬斥,现在我听到这语气没有小时候战栗得那么厉害了,这只是因为我已认识到我俩都很无助,这多少取代了童年时纯粹的负疚感。

我俩不可能平心静气地交谈,这还有一个其实很自然的后果: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即使情形不是这样,我恐怕也不会成为大演说家,不过,像一般人那样流畅地说话我还是可以的吧。

你早早就禁止我说话了,你警告我“不要顶嘴,”一边说一边举起手,这些都一直伴随着我成长。我在你面前说话——只要说到你的事,你总是滔滔不绝——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就这样你还觉得我说得太多了,我终于哑口无言,开始时可能出于执拗,后来则是因为我在你面前既不会思考,也不会说话了。

加之你是我真正的教育者,这影响到了我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果你认为我从来没有顺从过你,这真是让我啼笑皆非的谬见。你认为我“总是反着来”,并对此指责不断,可这的确不是我在你面前的准则。

恰恰相反:我要是不那么顺从你,你肯定会对我满意得多。你的所有教育措施无一不中的;我一项也没能躲过;我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是(当然撇开先天条件及生活的影响不谈)你的教育和我的顺从的产物。

尽管如此,这个产物让你很难堪,你下意识地拒绝承认这是你的教育结果,原因就在于,你的手与我这块材料彼此格格不入。你说:“不要顶嘴!”试图以此使我心中惹你不快的反抗力沉默下来。

这对我影响太大,我太听话,我就完全闭嘴了,在你面前噤若寒蝉,直到已离你离远,人的威力至少不能直接够到我时,我才敢有说有笑。你却还是不满意,觉得我又是在“反着来”,其实这只是你的强大与我的羸弱所造成的必然后果。

你在教育时所用的访谈手段影响尤其深远,至少在我面前从未失灵过,这就是:咒骂、威吓、讽刺、狞笑以及——说来也怪——诉苦。 我想不起你曾直截了当地用脏话骂我。你也没有必要这样做,你有很多别的方式,在家,尤其是在店铺里谈话时,你随口骂人,骂人话铺天盖地,把小小年纪的我都快吓呆了,我没法不把这些话跟自己联系起来,因为你所咒骂的人肯定不比我差,你对他们肯定不会比对我更不满。

这又是你的神秘的无辜和凛然不可侵犯之处,你随心所欲地骂人,却不仅谴责,而且禁止别人骂人。

你以威吓来加重咒骂,骂我时也是如此。让我胆战心惊的话比如:“我要把你像鱼一样撕碎。”尽管我知道,这只是说说而已(我小时候可并不明白这一点),这却几乎符合我对你的威力的想象,我想象中的你连这也做得到。

你喊叫着绕桌子中跑着逮人,也很可怕,你显然根本不想逮住,只是做出这个样子,最后是母亲做出救人的样子来搭救。孩子又一次觉得,是你的恩赐让他又捡了一条命,只要他活着,就时刻觉得他的生命是你功德无量的馈赠。

还有就是,你威吓倘若不听从你,会有怎样的后果。如果我开始做某件你不喜欢的事,你威吓我说这事会失败,那么,由于我太敬重你的看法,失败就已在所难免了,即便这可能过一段时间才会出现。

我丧失了自信心。我动摇不定,疑虑重重。我的年龄越大,你可以用来证明我无能的材料也就越多;大某些方面,逐渐证明你确实是对的。我又要注意别断言说我这样完全是你造成的;你只是加重了原本的状况,但你加重得很厉害,因为你在我面前就是很强大的,而且你用上了全部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