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淑怡春光乍泄 春光泄不尽的关淑怡
该祝她生日快乐——但究竟快乐与否,只有她自知。
时间回到20年前——20年前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冷冷的夜,摄氏零度。
街角仍有霓虹闪烁,但灯火无法取暖。相向而行的计程车越驶越远,擦身而过的瞬息,她和他望见彼此看顾的面目。像这座城市其他过客一样,她与他短暂交集,之后匆匆分离,走散在拥挤的人潮。她斜身探出车窗,雨丝般的短发随着呼啸的风跳跃轻舞。
他用留恋的眼睛定格她渐逝的身影,仿佛在看一部即将落幕下映、要被永久封存的电影。他手执便携式录音机,里面藏着她的歌——歌名叫做《Cucurrucucu Paloma》,“咕咕”的拟声词,还有西班牙语的“鸽子”,于是王家卫索性称其为“鸽子歌”——在她的低吟浅唱里,好像确有一群灰白的鸽子飞向伊瓜苏瀑布,穿梭于飞溅的水珠,略带忧郁地鸟瞰着那片深沉的蓝色。
他说她的声音很好听,接着她去往天涯、他奔赴海角,画面寂静。
这是《春光乍泄》内的关淑怡和张震,在黎耀辉、何宝荣分分合合的阿根廷。我们看到压着一顶棒球帽的张震孤身流浪到世界尽头去见那座同样孤零零的灯塔,然后如同将秘密封藏进树洞一样,他把梁朝伟饮醉后的啜泣和关淑怡飘渺而苍凉的歌,连带一路的悲伤,统统埋葬在南美人迹稀逢的端点。海潮撞击在礁石上,仿佛莫名的呜咽。
而我们没在《春光乍泄》里看到的,是慢慢从记忆里变淡变浅的关淑怡——墨镜王把《春光乍泄》里关淑怡的所有戏份剪了个干净,直到1999年纪录片《摄氏零度·春光再现》面世,我们才从支离破碎的片段中串起她在《春光乍泄》的点滴:无论是碎花的雪纺连衣裙,或者黄褐色的长筒风衣,关淑怡始终都像一缕飘摇不定的游魂。
在阿根廷街头抓娃娃、在酒吧一次次投硬币点歌、在黎耀辉的脸颊亲了亲。只是没人知道她会去向哪里,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搭乘飞机而来,却迷一样隐去。
一如关淑怡自己。
近年已经很难听到关淑怡的消息,她没有舞台也没有银幕,唱片架上找得到灰尘却找不到她的专辑——她成了八卦新闻里的落魄人,之前公布孩子生父是不丹活佛引起哗然后,又是长久的没有终止的沉寂。似乎她的歌声也一直比面目轮廓清晰:关淑怡曾在洛杉矶学习时装设计,回港后与黎明、许志安等共同参加TVB与华星唱片举办的“新秀歌唱大赛”,可惜最终折戟沉沙;好在金嗓子终不被埋没,拿下日本神奈川“海蓝”歌唱比赛冠军后,她与香港“宝丽金”及日本“阿波罗”唱片签约,正式宣告出道。
她翻唱邓丽君的《忘记他》(也被王家卫用到了《堕落天使》中)、张国荣的《拒绝再玩》、梅艳芳的《梦伴》还有甄楚倩的《深夜港湾》,自己也唱红《缱绻星光下》等代表作,嗓音像烟一般飘袅,又带着孱弱和微痛,乐坛给她无数嘉奖,歌迷也爱她百变的形象,她是品味的保障,丝毫不染制式罐头音乐的庸俗,浑身散发独立先锋的迷人气息,比莫文蔚更大胆叛逆,比王菲还仙气淋漓。
但星辰璀璨似乎总是伴着陨落的宿命。关淑怡后来的故事,和我们想象的一样唏嘘——记者发现她成了泡在兰桂坊的酒客,借着醺时醉意,她对陌生人歇斯底里放歌,不知是太热爱音乐,还是发泄心底无法宣之于口的忧郁。商业市场迎接着裙摆摇摇的少女偶像们甜腻到发嗲的娃娃音,却不再需要关淑怡穿透凡俗的空灵——专辑滞销,卖不动自然不会有唱片公司肯与她签约,偶尔电视里没人看的音乐节目复播几首她的老歌MV,也和雪花点一样一闪即过——她又一次宿命般地,像在《春光乍泄》里被剪掉,被时间剪掉、被大众剪掉,化作一朵单薄的蒲公英,不知落到何方,也断了所有音讯。
2001年,一张题为《冷火》的专辑由BMG突然发行上市——关淑怡在台湾复出,合作的也是包小松、林阳明等制作大咖。唱片口碑不出意外地节节攀升,却在郑秀文、容祖儿等后辈的夹击下卖得一败涂地,失落的天后反击战让这次卷土重来以黯淡收场,关淑怡也不愿背负偶像的包袱,与BMG解约隐迹北美,怀孕产子,当了未婚妈妈。
再再后来,她只能给关心妍的演唱会做嘉宾,八万块酬劳全都用来看牙医——在港媒的形容里,卡债累累的关淑怡根本无法负担就诊补牙的资金。
词人黄伟文说她情绪化严重,DJ名嘴查小欣怨她不守时总爱迟到,关淑怡本人则屡次抨击歌坛萎靡、收不到好作品,甚至还在脸书写下“我想自杀”的骇俗之言——这种不讨喜的特立独行一旦失去寄生的音乐土壤而接触到现实空气,就只能在众人的嫌恶中兀自凋零。
这把缺失了她的《春光乍泄》衬得更加传奇——传奇好像必须有些遗憾。
《春光乍泄》制作完成后,王家卫把未剪辑进正片的菲林和录像资料交给了摄影师关本良与李业华导演。1997年《春光乍泄》参展戛纳电影节,并提名“金棕榈最佳影片”奖,王家卫也拿到“最佳导演”,可这一切荣耀都和关淑怡无关。
王家卫曾解释删除关淑怡的戏份绝非因为她表演得不精彩,而是她和梁朝伟的故事无法合适地穿插在《春光乍泄》的剧情主线内,只能不得已忍痛割爱。一年后,关本良和李业华重访阿根廷,与《春光乍泄》拍摄时负责翻译和统筹的两位年轻姑娘从新回到那些场景,录下她们的回忆和“后春光”时期的心情起伏,再结合张国荣、梁朝伟练习探戈的花絮及王家卫等主创的访谈,以重构的视角,完成了这部《春光乍泄》的“后记”——其中最具神秘色彩的便是对关淑怡戏份的恢复。
那盏印着伊瓜苏瀑布的床头灯早已不知踪影——镜头再次聚焦黎耀辉、何宝荣蜗居的逼仄小房间,墙上还残留美指张叔平做的彩色瓷砖,但人去楼空、蛛网密布的屋子却呈现出时间的无情和现实的枯萎,梁朝伟、张国荣相拥又争吵的情节一幕幕浮现,虚实真幻仿佛模糊了界限;受访的梁朝伟已经为拍摄侯孝贤导演的《海上花》而剃光了头发,他笑着细诉如何被墨镜王“诓骗”到地球另一端无奈地演了同性恋,又在拍片过程中思乡情切——带有“九七”情结的《春光乍泄》的确含有“归家”的主题,片中的黎耀辉最终回到香港,而那位帮助剧组进行翻译的姑娘也在影片拍竣后有感,坚持飞回许久未曾踏足的台湾老家。
按照王家卫的原定计划,《春光乍泄》其实是对《阿飞正传》“寻父”情节的延续,梁朝伟饰演的黎耀辉在父亲去世后来到父亲生活的阿根廷寻找他的情人,这才发现父亲的情人也是男性——为此他结交了张国荣饰演的何宝荣,想明白同性之间的爱情究竟有何不同。
在这则设定里,张国荣最终远走而梁朝伟死去,关淑怡就是那个一直暗恋梁朝伟的女人,若即若离、有意无意盘桓在他身边,找他借硬币、和他坐摩天轮、在深夜的街头向他索抱。之后的版本里新加入张震,被王家卫形容为“年轻的张国荣”,他也在漫无目的地寻找,与黎耀辉有着暧昧的片刻交汇,同样也和关淑怡擦出火花——他录下关淑怡的“鸽子歌”,在同一台机器像关淑怡那样夹娃娃,坐在驶向远方的出租车里和关淑怡永别——可惜这些桥段都无法融入《春光乍泄》,关淑怡的努力也无奈白费。
为向关淑怡致歉,关本良和李业华把她的表演还原到纪录片中,后来还在柏林电影节展映,但除了替王家卫给关淑怡一个公道,却又无形中丰满了《春光乍泄》的主题:关淑怡的游离若是添加于原片自然会使情节更一波三折、峰回路转,却也更像是对《阿飞正传》与《重庆森林》的机械重复,而恰是她的缺席、消失,才为戏里戏外“漂泊”与“找寻”的母题提供了最生动的注释,这种非剧情的遗憾成就了《春光乍泄》值得被魂牵梦萦、由制造故事变为故事本身的传奇性。
《摄氏零度·春光再现》的结尾,张震完成了在世界尽头看灯塔的愿望开始新的浪迹,而那个飞回台湾的女孩则在戏院看过《春光乍泄》公映版后,决定再次跨越南北半球折返布宜诺斯艾利斯——就像张国荣常说的那句台词,“不如我们从头来过”,这一切其实都是重生。
关淑怡的角色在这些蛛丝马迹中依旧云遮雾绕,似乎只有她的结局最不确定——几番沉浮起落,关淑怡还会出唱片、演电影吗?她自己也回答不了——但又有什么打紧的呢?人生本就充满不确定性,也正是这样的不确定性,才意味50岁的关淑怡仍有无限可能和希望、才让我们对50岁的她依旧怀揣期待——像她那首《三千年前》里所唱,“趁熄灭前,还可一见”——期待她释然、期待她快乐、期待她想唱就唱直到舞台最后一盏灯暗去、期待她穿破阴霾,哪怕继续做一只远离尘嚣的孤鸟,也有一方蔚蓝的晴空供她飞翔,期待她从“摄氏零度”的原点回温,再次踏上寻觅精彩的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