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美名言 哲学三慧(上)——方东美
此篇原为“中国哲学会第三届年会论文”,当时座客尽系哲学专业者,心源略同,我方宣趣,彼已会心,故篇中只揭简要义例,事证不待繁举。
原稿写就,迟未发表,拟俟拙著“生命情调与美感”成书后弁诸篇首,作为长序。嗣因哲学评论主编索稿甚急,寄沪刊载。讵料未及出版而倭寇发难,稿本竟成灰烬。迨倭陷首善,平日积稿俱殉京国,独此篇副纸于避地窜身时犹有存者。
吾尝端居幽思,觉哲学所造之境,应以批导文化生态为其主旨,始能潜入民族心灵深处,洞见其请与理,而后言之有物,所谓“入乎其内者有深情,出乎其外者乃见显理也”。此意尝于“生命情调与美感”(一部分已刊载《中央大学文艺丛刊》第一卷、第一期)中发之。惜属稿未竟,藏书已佚,祇今徒存空想而已。宋直力云:“ 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着。”焉得不令人郁伊惝怳耶?
篇中名词,虽有与佛学语类近似者,然用来皆自抒己意,非敢冒袭也。至立言枢机,先后略求一贯,首为主辞,主辞不尽意,乃系以辅句;辅句有余蕴,更藉助补语足之,其序列略如: 6, 6.1, 6.2, 6.3, 6.11, 6.111, 6.112, 6.113, 6.114 千言万字, 只说数句,数句之义,萃于一句,一句义如未了,俟其解者旦暮遇之。
1937东美识于中央大学
甲、释名言
1. 太初有指,指本无名,熏生力用,显情与理。
1.1情理、为哲学名言系统中之原始意象。情缘理有,理依情生,妙加连环, 彼是相因,其界系统会可以直观,难以诠表。
1.2总摄种种现实可能境界中之情与理,而穷其源,搜其真,尽其妙,之谓 哲学。
1.3哲学意境内有胜情,无情者止于哲学法门之外,哲学意境中含至理,违理 者逗于哲学法门之前。两俱不入。
2 衡情度理,游心于现实及可能境界,妙有深造者谓之哲学家。
2.1情理境界有远近,有深浅,有精麤,有显密,出乎其外者末由窥测,入乎其内者依闻、思、修之里度而定其等差,故哲学家有大小之别。
2.2人类含情而得生,契理乃得存,生存原为人类根本权利,故哲学之在宇内势用可以周遍圆满。其有反对哲学,轻心以求生存者,常墬于无明,人之大患,端在无明!
3人生而有知,知审乎情,合乎理,谓之智。智有所缘之谓境,境具相状,相状如实所见,是谓智符。人生而有欲,欲称乎情、切乎理,谓之慧;慧有所系之谓界,界阗精蕴,精蕴如心所了,是为慧业。
3.1与慧本非二事,情理一贯故。知与欲俱,欲随知转,智贯欲而称情合理生大度;欲随知而悦理怡情,起大慧解。生大智度,起大慧解,为哲学家所有事,大智度、大慧解为哲学家所托命。
3.2知有是非,故智分真伪;欲有净染,故慧分圆缺。演事理而如如,趣于真智;挈情理而化化,依乎圆慧。是哲学家之理想生活。
4此标三慧,非闻思修。「闻所成慧,思所成慧,修所成慧」乃哲学境界之层次,哲学功夫之梯阶。闻入于思,思修无间,哲学家兼具三慧,功德方觉圆满。闻所成慧浅,是第三流哲学家;思所成慧中,是第二流哲学家,修所成慧深,是第一流哲学家。修而不思,思而无闻,为哲学之倒行;思不与闻修俱,为哲学之逆施,闻不与思修俱,为哲学之竭泽而渔。
4.1哲学智慧生于各个人之闻、思、修,自成系统,名自证慧。哲学智慧寄于全民族之文化精神,互相摄受,名共命慧。本篇诠释依共命慧。所论列者,据实标名哲学三慧﹕二曰希腊,二曰欧洲,三曰中国。
乙、建义例
一、标总义
1观摩哲学可分两边﹕一、智慧本义﹕二、智慧申义。共命慧属本义,自证慧属申义。共命慧统摄种种自证慧,自证慧分受一种或多种共命慧。
2成慧赖有天才,共命慧依民族天才,自证慧仗个人天才。个人慧又从民族天才划分,民族天才复用个人天才集积。共命慧为根柢,自证慧是枝干。兹舍枝干,独详根柢。
2.1希腊人以实智理,起如实慧。
2.2欧洲人以方便应机,生方便慧。形之于业力,又称方便巧。
2.3中国人以妙性知化,依如实慧,运方便巧,成平等智。
3实智照理,方便应机,妙性知化,三者同属智慧现行,摄持现行更有种子。
3.l太始有名,名孚于言;太始有思,思融于理,是为希腊智慧种子。
3.2太始有权,权可兴业;太始有能,能可运力,是为欧洲智慧种子。
3.3太始有爱,爱赞化育;太始有悟,悟生妙觉,是为中国智慧种子。
4智慧种子未起现行,寄于民族天才,深藏若虚,是为民族灵魂。种子变现,熏生行相,趣令个人天才各自证立思想系统,创造赓续,革故取新,其势若水,流衍互润,其用如灯,交光相网,融成理论文化结构。
4.1希腊如实慧演为契理文化,要在援理证真。
4.2欧洲方便巧演为尚能文化,要在驰情人幻。
4.3中国平等慧演为妙性文化,要在挈幻归真。
5共命慧意义深密,常藉具体民族生命精神为之表彰;而民族生命精神之结构又甚复杂,包容许多因素。要而言之,各得三种决定成分。
5.1希腊民族生命之特征可以「大义安理斯」、「爱婆罗」「奥林坪」(Diony-sius, Apollo, Olympos)三种精 神为代表﹕大义安理斯象征豪情;爱婆罗象征正理;奥林坪象征理微情亏,虽属生命晚节,犹不失为蔗境。三者之中以爱婆罗精神为主脑。
5.2欧洲民族生命之特征可以「文艺复兴」、「巴镂刻」「罗考课」三种精神为代表﹕文艺复兴以艺术热情胜;巴镂刻以科学奥理彰;罗考课则情理相违,凿空蹈虚而幻惑。兼此三者为浮士德精神。
5.3中国民族生命之特征可以老(兼指庄,汉以后道家趣人邪道,与老庄关系甚微)、孔(兼指孟、荀,汉儒卑卑不足道,宋明学人非纯儒)、墨(简别墨)为代表。老显道之「妙用」;孔演易之「元理」;墨申爱之「圣情」。贯通老墨得中道者为孔子。道、元、爱三者异而不隔。老孔墨而后,杂家(取义极广,非仅歆、固所谓杂家)隳堕,语道趣小不尽妙,谈易入魔而墬障,说爱遗情而无功。
6.共命慧之圆成,常取适可之形式以显示体、相、用。体一相三而用运体相, 因应咸宜。
6.1希腊慧体为一种实质和谐,譬如主音音乐中之主调和谐。慧相为三迭相,慧用为安立各种文化价值之隆正,所谓三迭和谐性。
6.2欧洲慧体为一种凌空系统,譬如主音音乐中之复调对谐。慧相为多端敌对。慧用为范围各种文化价值之典型,所谓内在矛盾之系统。
6.3中国慧体为一种充量和谐,交响和谐。慧相为尔我相待,彼是相因,两极相应,内外相孚。慧用为创建各种文化价值之标准,所谓同情交感之中道。道不方不隅,不滞不流,无偏无颇,无障无碍,是故谓之中。
6.11一种组织,不论体制大小如何,其形式圆满无缺,其内容充实无漏者,名曰实质和谐。此在希腊谓之「宇宙」(Cosmos),其形式如一体三相太极图。希腊人之宇宙取象「太极」,太极含三为一,天苞其外,人居环中,国家社会连系于其间,形成一体三相之和谐。
6.111希腊世界秩序形成一种具体有限之「大宇宙」(Macrocosm),其机构为三相贞夫一体。一体指实质和谐,三相迭现柏拉图之法象,数理及物质三种境界 (Republic, Bk.. VI, 510-511) 或至善,主宰,物质三 种区域(Timaeus)。新柏拉图学派三分宇宙为神灵、灵魂、物体,取义亦同。
6.112希腊国家体制形成一种具体有限之「政治宇宙」(Politicosm),理想国家以五○四○户人口为最适宜,其机构为三相贞夫一体,一体指正谊之理想,三相迭现指哲王、武士、劳工之功能。
6.113希腊个人心性之构造形成一种质实厚重之「小宇宙」(Microcosm),其机构为三相贞夫一体。一体指美满人格,三相迭现指理、情、欲。理为主,所以节情,情为辅,所以制欲。(Republic, Bk.. IV, 439-444, Phaedrus, 246, 253-254.)
6.114此一体三相之和谐(三迭和谐性)适为希腊文化价值之典型﹕悲剧诗之纯美表 现一宗三统律﹕(the Law of the Unity of Three Unities) ﹕一、动作统一律;二 、空间统一律;三、时间统一律(Aristotle, Poetics)。
建筑之纯美表现三迭和谐性:一、左右之对称;二、上中下之比例;三、前中后之均衡。对称,比例,均衡三者交互和谐。雕刻之纯美表现中分律 Law of Frontality according to Professors G.
Lange, E. Lowy, and A. Furtwängler),从头顶画一直线,通过脊骨至立足地,其中分线必经过鼻尖肚脐及两足中间 三点,仍现一体三相之和谐。
6.21一种境界不论范围广狭如何,其性质深秘微密,其内容虚妄假立者,名凌空系统,此在欧洲谓之二元或多端敌对系统。其式如矛盾图。甲乙两方以矛陷盾,锋镝回互,抵触无已,其多端敌对者即以此图旋转。
6.22洲世界形成真虚妄,假和合,无穷抽象之系统,见之于学理则有(一)初次 性分别说(Distinction between Primary and Secodary Qualities);(二) 感觉理 性功用剌谬说(Descartes vs.
Hume);(三) 精神物 质势用相违说 (Newton et al vs. Hegel et al) ;(四) 物质生命理 体乖舛说(Vitalism vs.
Mechanism);(五) 心身遇合无缘说;(六)心身 遇合无缘说(Kant);(七)假相真相变破产论(Hegel, Bradley);(八)质能理 体矛盾论(古典主义物理学与新兴物理学之对诤);(九)体空相绩断灭和合论(The Wavicle Theory of Matter);(十) 普遍因果似有 还无论(休姆破因果论证及新量子论中之「不确定」原理) 。
6.212欧洲政治之组织形成一种庞大帝国,拓殖膨胀,邻于无穷。其内在矛盾层出迭现﹕政府求集权,人民争自由,双方仇视,引起政治斗争,资产阶级好掠夺,劳工阶级苦困穷,两两阵树敌,激发阶级斗争。驯至专政体之流为庶民平
等,庶民主义之变为阶级专制,阶级专制之幻作个人独裁,个人独裁之标榜自由平等宪法,无不是由对立矛盾而展转幻化。欧洲政治沿革直如幻灯流焰,转变无常,怪怪奇奇,闪烁心眼。
6.213欧洲个人心性之构造形成两重人格,其普遍典型为解克博士与哈德先生(Dr. Jekyl and Mr. Hyde)。两 人互变,方生方死,方死 方生,一体俱化,两用不 穷,或浮士德与魔鬼之寻寻觅觅,戏捉迷藏。
如为 演 为学理,则有(一)身心不相应行法(Spinoza,Descartes);(二)感觉理智相违论(Descartes, Pascal); (三)挈身归心论(内省派心理与唯心论);(四)灭心归身论(行为派心理学与新唯实论之一部)。
6.21此内在矛盾之系统,适为欧洲文化价值之权衡,文学上心理动机冲突发展之行相,毕竟驰情人幻,如段葵素(Don Quixote) 传奇,汉穆勒(Hamlet)名曲,浮士德诗剧,其着例一也。建筑上倾斜倚侧,危微矗 立,锥峰凌霄,廊庑空灵之教堂,其着例二也。绘画上之透视,浓淡分层,明暗判影,切线横斜,幻尺幅空间之远近,艳色掩虚,饰瑰奇美感之假有,其着例三也。
6.31一种意境,不论景象虚实如何?其神韵舒余蕴藉,其生气浑沽流衍者,名曰充量和谐,此在中国谓之同情交感之中道,其意趣空灵,造妙入微,今人兴感,神思醉酡。中道明通周普,其旨易解,交感义稍晦涩,可譬以情词:「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砥A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管仲姬。
6.311中国人之宇宙形成一种丏合赅备之格局,苞裹万物,扶持众妙,布运化贷,均调互摄,涬溟而大同。老子冲虚周行之妙道,孔子旁通统贯之大易,墨子尚同一义之兼爱,皆为此谊所摄,自余百家之言,凡宗老孔墨而得其一面之真者,亦莫不以此为归宿。
前称中国慧体为交响和谐,盖寓言也。实则中国宇宙太和之意境,大方无隅,大公无私,尚同无别,质碍都消,形迹不滞,天地为官,万物成材,至人骋能,一体俱化,巧运不穷,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施于人群,尽属精神之理序,顿显空灵之妙用矣。
6.312中国历代圣王明君,建国治人,立政教众,必尚中和。自唐尧以降,内之平章百姓,外之协和万邦,皆以允执厥中,保合大和,顺天应人之道本为矩矱。易所垂诫,诗所歌咏,书所诏诰,礼所敷陈,以及春秋之训示,诸子之阐述,莫不以中和建国者为盛德,其故盖可知矣。
6.313中国人顶天立地,受中以生,相应为和,必履中蹈和,正己成物,深契「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之理,然后乃能尽生灵之本性,合内外之圣道,赞天地之化育,参天地之神工,完成其所以为人之至德。
6.314此同情交感之中道正是中国文化价值之模范。周礼六德之教,殿以中和,(大司徒郑注:忠言以中心。)其着例一也,诗礼乐三科之在六艺,原本不分,故诗为中声之所止,乐乃中和之纪纲,礼是防伪之中教,周礼礼记言之綦详,其着例二也。
中国建筑之山回水抱,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形成园艺和谐之美,其着例三也。六法境界之分疆迭段,不守透视定则,似是画法之失,然位置,向背,阴阳,远近,浓淡,大小,气脉,源流,出入界划,信乎皴染,隐迹立形,气韵生动,断尽阂障,灵变逞奇,无违中道,不失和谐,其着例四也。
中国各体文学传心灵之香,写神明之媚,音韵必协,声调务谐,劲气内转,秀势外舒,旋律轻重孚万籁,脉络往复走元龙,文心开朗如满月,意趣飘扬若天风,一一深回婉转,潜通密贯,妙合中庸和谐之道本,其着例五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