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过界粤语版 师生之间「踩过界」的那些事
北大学生自发成立的反性骚扰调查小组2018年3月公布了一份问卷调查报告,称190名北大受访者中有3成以上(68人)遭受过各种形式的性骚扰。其中只有6人遭受过来自导师的性骚扰。
但各种形式的性骚扰绝不是师生关系中唯一的龃龉。由于师生关系的边界并不清晰,老师与学生的互动很容易“过界”。
我们在采访中发现,许多学生有被老师驱使的回忆,无论是在学术上帮老师做项目,还是在生活中给老师跑腿、充当杂役。相比之下,精神奴役带来的痛苦更持久。导师高高在上的态度,有时会带来消极的低气压,长期笼罩学生的生活。有人在多年后回忆起老师对他的否定,仍然不寒而栗。
虽然我们相信多数老师能无愧地面对“师德”二字,但有些老师的某些习惯确实引起学生的不适。他们有意无意的任性妄为,会影响学生的境遇。
火星试验室在采访中,收集到这些被师生关系困扰的故事。虽然在校园生活中,为难学生的老师只是极少数,有时还是无意为之,但我们仍然希望用这些故事告诉大家,师生关系和其他关系一样,需要双方的用心维护。在尊重的前提下互相成就,对师生双方来说,都是一场智商和情商的考验。
他把学生视为仆人
本科毕业后,我留在本校直博,师从本科阶段一位专业课老师。那会儿,导师专注学术,教学风格严谨,还会在课堂组织辩论,上课形式新颖。
第一年,我的收获很大。基本上,导师每周都组织专著阅读与论文汇报,大伙儿能讨论大半天。我会帮导师处理些私事,比如搬家、打扫卫生、干洗衣服。
第二年,导师接了许多横向项目,让我们博士生来操作。我的第一个项目,是提前一天接到任务、熬夜写完的。第二天汇报时,我被导师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跟导师确认具体思路,我又被他骂了一遍,说我不认真听。
我的大块时间在做横向项目,碎片时间帮导师报销、跑腿,我几乎没有时间进行个人学术研究。起初,我觉得这挺正常,毕竟其他导师也会让学生写书、参与项目。但半年过去,我越来越觉得这个项目跟专业关系不大,无法学术产出。而且我从导师处获得的指导寥寥。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导师的态度——无论是项目还是私事,他认为我们应该心怀感激,这是他专门给予的锻炼机会。我觉得,他把我们学生视为仆人,对我们帮他做的私事不感谢,还经常责怪我们做得不够好。
此外,导师会对我的性格、外貌、恋爱指指点点,会使用“你注意身材,要减肥”、“你性格有问题”等欠尊重的说法,让我非常厌恶。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非常严肃地告诉他“不要再这样说我了!”他才有所改变。
这样的师生关系,让我长期处于低自尊状态。我开始失眠,害怕自己错过导师电话,但是越害怕越睡不着。
到了博士三年级,我还一篇论文都没发,内心压力非常大。之前不开心,宅两天、和同学吐吐槽、吃吃玩玩,我便能恢复。但是某次情绪崩溃后,我发现很长时间内什么都不想干,眼泪却流不尽。
我向父母求助,但他们认为读博本来压力就大,劝我忍耐、坚持,或者说我自己不懂得用恰当方式拒绝导师。
我去医院检查,被确认患上抑郁症。听到那个消息,我是喜忧参半。庆幸自己的反常状态有了解释,终于有理由不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就像有了一个控诉导师的官方罪状;但是也担心自己这种状态,能不能坚持到博士顺利毕业。
和导师沟通暂停做项目加上服药,让我的状态好了很多。我以为这就是光明的开始,就停了药。但真正开始做个人研究时,我才发现前几年什么都没学到,无力、不自信的感觉又潮水般涌来。抑郁症复发了。
相比白天,晚间我更容易消极,常常一夜无眠,哭到天亮。我想过转硕、退学或换导师,可沉没成本太大,我始终没下定决心,只好继续忍耐不愉快的师生关系。
我很理解最近几起高校师生事件中自杀的学生,虽然我所承受的压力远不及他们,但对他们的绝望和痛苦感同身受。我庆幸在最灰暗的时候寻求了专业心理咨询和家人的帮助,没有一时冲动选择极端方式来宣泄自己内心的愤恨。
一想到自己生命的终结,也可能被导师以一句“她本来精神就有问题”带过,我就完全没有极端想法了。
老师给我发骚扰信息,
但是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直到很久以后,听说这个老师给其他师妹们发暧昧信息,我才回过味儿来。也许,不是他没有恶意,是我从没警惕。
他是我本科时期一门必修课的任课老师,我是课代表。第一次接触是去他办公室抱作业,他和我聊课程的学术问题。我当时觉得这个老师真敬业,因为很少有老师热情地和学生聊学术问题。
那门课程结束后,他还给我发短信,谈论学术问题。那年暑期我没有回家,他约我到学校咖啡馆聊学术问题。我当时觉得他人很好,关心我的学习。他借给我书,让我暑假看。有借有还,我们就见了几次,但都是公共场合,我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妥。
后来,他给我发很多短信,类似于吟风咏月,然后把我比作花儿之类的。一开始他会发首诗,我出于礼貌回复。有时他会说,明儿起风了,你要保重身体。我就觉得,这个老师也太好了吧。直到他发“我想你”这种,我不回了,我觉得不像一个男老师该对女学生说的话。
那时候我大二,19、20岁的年纪,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但也没往不好的方面去想。一方面,我觉得这个老师学术做得好,又对我指导很多,我有一种感激的情绪;另一方面,他从来没有举止不端,没对我有实质侵害,我觉得和他的交流在自己能掌握的范围内,没有特别警惕;再有,这个老师比较木讷,我有时候觉得他可能是不会表达,是我想多了,或者想谈“柏拉图式的恋爱”,像很多文人一样,没考虑到“性骚扰”。
比较明确的拒绝,发生在我过生日的时候。他给我发短信,说为我买了巧克力。这让我明显觉得不正常,我就说,老师,谢谢,不用了,您吃吧。后来就几乎不联系了。但我每年生日,他都会发短信给我,直到我毕业,我们才彻底不联系。
回想当时,我会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明确拒绝,才让他不断发出令我尴尬的信号。不过,我向他表达过我有男朋友,也暗示性地问过他“您的孩子几岁了”这种问题,希望他能适可而止。但当时他没有直接做出什么事情来,我根本无法判定他是什么意图,可以说,没有拒绝的由头或机会。
我觉得时代对于性骚扰的认知在推进。我当时试图理解这老师,可能他有比较浪漫的文人式的情愫,比如古代的读书人也会去青楼,或者和知书达礼的女性暧昧。五四时期更是,接受教育的新女性很少,所以师生恋盛行。
最近沈阳事件曝出来之后,我和同学讨论才发现,这个老师给不少女学生发过暧昧信息。我原先以为只有对我一个人这样子。他现在仍然对我的师妹们进行这种打擦边球的暧昧骚扰。这让我很生气,老师的这种不当行为就算没有带来实质性伤害,也会让学生感到困扰和烦恼。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很怕自己冤枉他,因为老师毕竟有恩于我。
在你问我这个问题之前,
我都没觉得被老师使唤有什么不妥
我本硕都跟着这个老师,但是他现在已经离开我们学校,去了南方一所大学。他在我们学院算是明星老师,平时自我称呼不说“我”,而是姓氏加上“教授”。
我本科成绩很好,还做学生工作,老师很喜欢,本科的时候就被收入门下,保研时直接就定了跟着他。
大四保研后,学业压力不大,经常给我导师帮忙跑腿。比如给他取稿费、修表之类的,当时不觉得是老师在使唤我,反而觉得得到老师的信任很愉快。
而且同学里还要在老师请客的时候到老师家去刷碗,或者要给老师的闺女通关打游戏呢,相比之下,我当时觉得我导师不算过分。
我导师的社会交往比较多,经常和学术同行、商业人士、地方干部吃饭喝大酒,他总是叫学生们一起去,女生也得陪坐喝酒。
我的酒量不错,可能外形也比较好,所以陪他去这种场合比较多。很多时候学生们都喝倒喝吐了,才算把对方陪好了。但是老师自己很少喝多。
我在这些场合也喝多过,更多的时候我能挺到最后,把师兄们都送回宿舍。我目睹过师兄不等出租车停下来,就扶着车门狂吐的场景。
去那些应酬的场合,我自己并不愿意,但是也没有特别反感。和父母说起给老师跑腿,父母还鼓励我好好给老师帮忙。在你问我这个问题之前,我都没觉得被老师使唤有什么不妥。下一秒却立刻意识到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的师生关系边界。
毕业后和老师联系不多,过年过节会发个微信或者打个电话。回学校见他,他也只说些场面话,一点都不亲近。
后来他去了南方,交往就更少了。唯一一次老师主动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想买我们公司的产品,但是有名额限制,让我帮他疏通买到。我确实努力帮忙了,但是不敢打包票,给老师回信时,老师说他找别人吧,就挂了电话。
老师不顾情面地辱骂我,责备我
我的硕士读了5年,被导师拖延的。
因为没考上第一理想的专业,又想进这所985高校,我才跟随了这位导师。
他对于学生到岗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一周5天,我们必须早8点晚10点在办公室学习,周末有事情可以请假。但实际情况是,我们周末偶尔不在,他就电话查岗,说我们不爱学习。
我没有按照他的设想又快又好地完成他派下来的任务,他会当众表达不满。有时我实在太委屈,尝试过直接反驳,但他却把事件升华到道德层面,扭曲事实地说我人品有问题。
我从小到大没被老师批评过,却整天挨他的批,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万分打击。他就是那种对你有过一种印象之后就会一直停留,就算你之后做的再好,在他眼里你就是那种不听导师话,不好好科研的人。这对学生来说是挺致命的。
而且,我在学术论文上很少得到他的指点。一是我俩研究方向不同,二是他科研能力不错,但指导学生的能力欠佳。
我有一篇小论文,核心内容基本是由其他学院的老师指导的。导师只在论文排版、摘要修改、研究背景等方面提供了建议。
我那么辛苦努力不但没有得到他的肯定,反而被他各种打击,而且我确实收获也没有其他有老师指导的学生多。那几年,我不开心的时候,就和办公室其他师兄师姐一起吐槽,或者跟室友、朋友聊天,也就熬过来了。
我提前一个月提交了硕士毕业论文,导师直接否定,说我的论文需要很大改动,必须至少延期一年。
我无法接受。他只是看了摘要,没有仔细看内文,怎么能判定我得延期毕业?我找过学院老师,但也没多少帮助——我对自己的论文不自信,而提交论文的各道环节都得导师签字,他不松口,阻力太大。
最后我延期了两年。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会经常想之前自己是如何地优秀,现在已经往事不能回首,慢慢地几年下来感觉自己的能力和心态都有所欠缺,担忧自己的未来何去何从。
好几次,我跑到系办大哭。有时候是老师很不顾情面地辱骂我,责备我,我觉得自己已经很用心去给他办事,竟然还被他这么责怪,所以很伤心。支撑我没有崩溃的,是同门师兄师姐的安慰鼓励和未来要照顾父母的责任心。
我一直没有和导师撕破脸,保持着表面上还可以的相处。
2017年,我参加毕业论文的盲审,拿到了优秀。那篇论文,我只是在综述和排版上做了小幅修改,核心内容与研究方法和之前被导师毙掉的没有大区别,只是按照他说的往本专业的方向靠,在每章节的最后和专业知识搭起来。
但所有内容,所有资料,他都没有给予我具体的指导。
回看那五年,我很感激自己没有放弃。现在,我有了满意的工作,幸福的家庭和一个可爱的宝宝。但愿以后我不再与他有交集。
他利用师生之间天然的权力差,
去俘获年轻女生的身体
那一年我刚刚20岁,他是我的本科任课老师,大我17岁。
他是自带光环的名校博士,总是又深刻又愤青的样子,很对那个年纪学生的胃口。大三、大四时他是我们几个学生的指导老师,有时我们在他家聊天玩到很晚。他已婚,但自己住在学校,言语中会透露跟妻子关系不好,和多数中年男人一样的腔调。
我不记得和他是怎么开始的。我们有接吻,有脱光衣服抚摸身体。他当时表现得好像“你看我们都是经历过的人”。但这是荒谬的,我当时并没有谈过恋爱,跟男生也没有过亲密的身体接触。
当时觉得没什么,因为这不是强迫,只能算引诱,这个引诱的基础是他作为老师的光环和我对他的崇拜。我们之间没有利益交换,就是单纯的倾慕。
他没有什么承诺,就说喜欢我,只喜欢我。他带我去他母校的书店,说我心智更能跟上他。但现在想来,他利用了年轻女孩的自尊和自信心。
我们没有真正发生性关系。我是处女,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因为怕承担责任。
我曾经在早上撞见过其他女生在他床上。我不知道那个女生后来会不会后悔。
但我后悔了,我觉得恶心。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不是诱骗。人在其中,又碰上指导论文,考研、调剂、录取、毕业的各种情绪,当时根本反应不过来,而当我反应过来,我觉得非常羞辱。
青年老师不需要什么外在的权力,师生之间的权力差就足以俘获年轻女生了。
在男人和女人的维度上,我能接受和他的亲密;在师生的角度,我以他为耻。
考上研以后我就远离了他。
他平时总摆出一副反抗强权的姿态,但却用老师的身份诱惑女学生。我隐隐意识到这种虚伪,意识到他作为男人的软弱。
回望过去,我没觉得受伤害,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弱者。他只是我的一段经历,不足以影响我的人生。
如果说他对我现在还有影响,那就是我现在会对高岩这样的新闻特别敏感,因为我知道其中的迷惑性。
我只是成斗士了。
偏执的学生碰到偏执的老师,
悲剧往往发生在学生身上
从求学到现在,我已在高校生活了二十多年。最近发生的三起高校师生事件,包括之前每一次类似事件,我都密切关注,我的朋友圈讨论密度也很高。
眼下,高校导师乃至教师群体,存在一种被妖魔化的趋势。这是很可怕的。
我想强调的,每所高校都多少存在害群之马,但我一直认为,大多数硕导、博导与学生的关系是融洽的。
我的硕导和博导对我都非常好。前者为帮我找工作竭尽所能,后者在我撰写毕业论文初稿阶段,每次在凌晨三点给我回复邮件——我发送给他时已是晚上12点。
在学生时代,我目睹过身边人被导师过分要求。
我有一个男性博士同学,跟了一位在业界响当当的导师。他是他导师的第二位博士生,第一位女博士生因无法忍受严苛要求而换了导师。
那个导师严苛到什么程度呢?起先,他要求我同学每天陪他遛狗。后来,他让我同学提供服务——学术上,帮他查资料、写论文初稿;生活中,帮他各种跑腿——永无止境。
我的同学很痛苦,他提出三年博士毕业的要求。导师否决了:“不行,你的文章还没写好,你的论文还不能没有达标。”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是他想多享受几年服务,因为这个学生用起来比较顺手。
最后的解决方法是,我同学在学院组织下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这是很有意思的,绝大多数的情况是,博士毕业的论文答辩应由导师组织。
但他导师拒绝签字,而我同学的论文盲审又通过了,他转向研究生院求助,研究生院与导师沟通无果后,做出一个英明决定——由研究生院责成相关的培养学员为他选择论文答辩老师,开展一场特殊的答辩。
因为论文质量过关,我同学历尽千辛万苦拿到了博士毕业证书。我想用这个案例告诉大家,一旦和导师出现了问题,学生要想办法,找到其他途径跟学校反馈。学校能不能解决是一回事,但如果你闷在心里边,打成一个死结,很容易做出极端举动。
同门师弟师妹很崇拜我的同学,也由此揣了一个主意——只要去跟导师聊天,他们都带着录音笔。那位导师也收敛了许多,虽然要求依旧严苛,但没有出过格。
说回近些天舆论沸扬的高岩事件,我觉得话题应当聚焦如何建立导师与学生的良性互动,导师要求学生的边界在哪儿。
否则高岩事件只是一时的热点,很快会被其他热点湮没。
总之,在权力不对等的前提下,如果一个偏执的学生碰到一个偏执的老师,那么悲剧往往发生在学生身上。无论导师有没有问题,对学生好还是不好,和导师相处都是考验情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