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中英床上的新儒家 成中英谈儒学的真诚性与当代再创造
美国夏威夷大学哲学系教授成中英先生
【嘉宾简介】
成中英,1935年11月生于南京,1955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8年获华盛顿大学哲学与逻辑学硕士学位, 1963年获哈佛大学哲学专业博士学位。成中英先生被认为是"第三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现为美国夏威夷大学哲学系教授,身兼"国际中国哲学会"荣誉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发起人与荣誉顾问,国际《易经》学会主席、国际易学导师资格评审委员会主席、IACEDM国际环境决策管理咨询委员会环境哲学总顾问等。
凤凰国学:您在大会发言中谈到两个"本体用"的观点,即"中学为本、西学为体、马学(注:马克思主义)为用",和儒学以"易学为本、理学为体、心学为用",除了学术上的分享外,您还特别提到儒家在当下如何真诚实践的问题。能不能展开谈谈您的看法?
成中英:我是比较来说的。何谓中学?何谓西学?何谓马学?都可以深入探索。但就我人心中所向往、所规范来说,或就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言,由于中学是偏向价值的,西学是偏向知识的,马学是编向实践的,故我有“中本西体马用”之说。就儒学来说,现在对儒家所进行的理论探讨比较多了,但是在根源上与用行上,显然还未真正用心,实践更是非常微弱。
我说的这个"实践",指的是我们真正用儒家仁义的做人做事的真诚态度与明白是非善恶的心意取向,来对待我们自己的人生或者人与人的关系以及涉及社会价值的行为。这一点我觉得现代儒家学者并没有出现实际的大作为、大气象、大气魄。
就具体事实的个案来分析,儒学学者所主动或被动纠结的是现实的利益问题,争权夺利的问题、公私分辨、天理与人欲的抉择问题。传统上我们说儒家讲德性、讲责任,讲诚信,讲道义,这些显然都是儒学实行中所重视的,但如今德性与诚信为利益所掩盖,责任与道义却为权力所扼制,看不到实际的运行。
当然,儒家从来并不否认也不反对利益与权力的思考,更有为公为民为天下行仁政务正义的担当,因之坚持必须要与道德的价值一并考虑,做出明智公正的决断。
目前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人们往往只见一己之利,一党之利,而忘却其所以为己之本及所以为人之道,把公私之辩、义利之辨都丢到脑后了。因此我说这一方面儒学显然没有得到很好的弘扬与实行。你看社会上的很多问题,都是由此产生,我也不必说得太多了。
对于儒家的理论研究,我的客观观察是:历史性的探讨比较多,注释性的探讨比较多,也就是对于元典的文字诠释、对典籍的历史考证、对资料的掌握比较多。和十年前比较,当然不知道要进步多少了。显然,对儒家的文献文典的认识是需要的,但是,还应该去体验这些文典里面内涵的精神与深刻含义。假如理解儒家经典只是从注释,从考证下功夫,这还只是属于文字上的研究,也可以说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理论,还欠缺内在体验出来的深思。
总言之,儒家对于这个时代的真实意义,对于人在天地之间、在社会上的价值,对于人在危机时代所担负的责任使命,人们在这方面的认同是十分缺失的。儒家的精神,儒家的气质,儒家的身体力行,可说还没有出现,更谈不上实现,或者说实现得少之又少。
凤凰国学:您是作为一个学者来看这种问题,自然比普通大众深刻得多,但从大众的角度来说,也会有一种好奇,就是为什么今天要学习儒家?现在中国大陆的高层也在推动传统文化的弘扬,民间搞国学也比较热闹,您难道不觉得儒家现在正重新焕发出新的光芒吗?
成中英:我觉得还没有,也许是方兴未艾。在这里我们要了解西方很重视所谓的"真理"问题,我们叫做真象实理的问题。亚里士多德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就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真实的认识,能够了解这个真实是什么,然后秉真而行,这就是一个学者作为“学者”或者作为“人”所需要做的事。
这一种真实,要透过你内心的了解,用真诚的语言,确切的声音,把它表达出来。不虚假,不误导,这叫做真诚。你的语言能代表你的真实想法,这叫真诚言行。没有了这一真诚言行,也就没有了儒学,也就没有了内在人类生命中的自信与信仰,因而不能不提倡此一意义的哲学儒学或儒家哲学。
儒家哲学传统非常重视真诚,重视人的真性情,重视对生命体验、生命价值的真实表达,尤其在是非、善恶、取舍这些方面,它要表达得很清楚,我觉得这是儒家当代的重要性所在。它能够为我们找回世界的真实与我们生命的价值。
儒家在孔子之时便谈到怎么成为一个真诚的人的问题,他说要"知人"、"知言",“知礼”。曾子说要"三省吾身",到孟子又讲"反身而诚",也是要回到自我的真实。这是一种功夫,你随时要检讨自己,当然不是说一定得"一日三省吾身",有人一天一省吾身也就足够来发现自己的真实性了,是缺失?或是圆满?只是现代的人们可能连一个月也难道一省吾身。
现在的经济社会当中,人们实际上笼罩在各种功利的网络之中,更脱离不了现实的利益思虑。公共的现实利益是值得去维护的,但是私欲的或者属于贪求的利益,人们在这方面就缺少了一些自我批判,所以社会上就产生了急功近利、浮躁胡来的乱象。这即是对真实的自己没有思考,更不够负责。
在人际关系方面,更有一种肤浅、粗糙的关系,所谓角色关系,流于交相利用,不能表露真情实况,不能说真心真情的话,不能真心真情的交往,不能在众多利益的考虑中维护深刻普遍的人性价值,比如关怀他人的价值,如何减少社会的负担,真正带动社会的互助与道德进步,这是一个问题,这个方面显然要进行一种新的自我的检讨。
举例来说,有人说好了要做的事,可是心中完全没有诚意,只是为了自已一时的需要而一再确认,但什么都未做到,并利用各种托辞予以推诿,甚至根本没有任何真诚的说明与解释,一而二,二而三,如此没有顾忌的态度及行为只因为自己有权有势,有恃无恐,欺善怕恶而已,当然没有什么真诚的人格可言。
人们在经济社会中面临各种生活环境的压力,从而丧失了自我反省的能力、独立思考的能力,和真诚待人的能力,变得虚伪。过去说是“有过勿惮改”,今天的人饰过文非,不太能面对自己的过失。
比如互联网本来有个特点,就是在网上我们可以表露真情实况,它是转播与交友最好的工具,但对不真诚的人来说,互联网却成为蒙蔽自我、欺骗他人的有效手段。更令人不得不感叹的是它启发了(而不止是提供了)人们某种为非作歹的动机。
互联网因之就像刀刃的两面,一方面,人们可以利用互联网自由表达与发挥自己,但另一方面,人们也可以利用互联网来掩盖自己,助长某些恶行。有人表现出来的面貌还是好的,但他背后的动机往往与他所表达的方向相反。我们只可以从前后的言行来观察这种现象,确认善之为善,恶之为恶,这就儒家要求言与行合一、内与外合一、前与后合一、上下左右合一的絜矩精神。
如果一个人不能“反求诸己”,不能“反身而诚”,“内在”是空洞的,惶惶不定的,患得患失的,没有价值定向的,或自持傲慢之见,持势持能,不尊重他人,不尊重自己的承诺,我们又如何期待他在关键时刻体现内外合一与知行合一的行动呢?孔子所作的君子与小人的差别,就在于道德性格的差别;而道德性别的差别,严格的说,来自于后天的教养,来自于道德是否能够自觉地由外而内、由内而外地自我建立起来。
再加上人们缺少对根本价值的信念,缺乏对终极价值观的认同,人们自然在行为上出现各种疑虑、彷徨与踟蹰。
孔子提出培育最基本的德性来避免或消除这种内在的或内心的空虚与虚脱,那就是他说的“仁者无忧,智者无虑,勇者无惧”的道德人格的建立。所以,我说今日儒家的发展,还要再进一步从实践上来要求自己。他者没有办法去要求,必须是自觉地去要求自己。
其实自孔子以来,我们都面临着这样一个基本的问题:如何回到你自己?在交友、学问、做人方面,正如《论语》提出:“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就是教你去做一种自我内省的功夫,内省会在自己的行为上表现出来,这里我们要产生一种自我实现真诚的审问。
真诚如何表露出来?只能透过语言与行为表达。这种表达是不是一种自我包装?或是有没有一种实质的深度、意义在里面?我们必须从观察与体验中发现人的言行真假,人格真假,因为作为人我们能自然地在人的态度上、行为上、谈吐上、文字上进行一种整体的反观与体会。
总的来说,当前的儒学研究还是偏向于历史性的叙述,不只是有实践的问题,也有如何去掌握文字背后的那种人的真实与真诚的问题。哲学的儒学当然重视历史的陈述,但却不只是为了历史而历史,而是要在历史的体证中见证现在的人们需要的真诚价值。不是要你只向孔孟学习,其实还要你自身去面对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真实地对待你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你的人际关系。真诚地对待自己的言行,落实到现实生活中。
凤凰国学:正心诚意,知行合一,确实在现实当中很难完全做到,要在全社会形成共识并且一起来践行就更难。儒家的这些价值主张,就您的观察和体验,如今是不是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呢?
成中英:从“五四”到“文革”,儒学的处境可以说是每况愈下,显得苍白无力,好像是历史上的沉淀物。经过“文革”所谓“去四旧”、“批儒扬法”等批判过程,经历了这些波折,你就可以看到一个线索:个人与集体社会道德与精神上的空虚感,人们与集体渴望价值理想,社会需要伦理、经济企业需要管理,甚至政治上也需要信念与理想。
至于这些价值理想与伦理管理的内涵是什么,应该是什么,又不能不从历史的反思与知识与价值的审定中去发现和论证。
因之,强调研究历史的重要性,发掘文化价值的重要性是自然的,也是必需的,因为我们的文化是我们自身的生活内涵,是经过一个有血有肉的历史过程走过来的,其中包含了我们安心立命的生命价值,也包含了历经沧桑的生命智慧,这就是儒学之所以重要的原因,这就是儒学所根植的易学之所以重要的原因。
我最早提出建立国际儒学联合会,是在1987年。1987年我在夏威夷大学给中国大陆写了一封信提出来的,当时大陆根本没什么反应。有反应是什么时候呢?是1989年,在纪念孔子诞辰2540周年的会议之后,中央的领导人才做出决议接受我的倡议,要办成儒联。
也许那时候的领导人是基于一种政治上的需要来考虑的。但我们也能看到,由于经济与社会的发展需要伦理,国际交流需要文化理想与形象,这两者显然构成一种重大的力量,使儒联能逐渐从一种比较弱势的状态慢慢走入更明显、更强势的状态。
从1987年我创议成立国际儒学联合会到今天已近三十年头。你就可以看到,儒联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不管在学术界或是在企业界,或是在民间社会,现在参加的人越来越多,它的活动也越来越广,经费都不是问题,有企业上的支持,有社会上各方面的支持,而不只是政治上的支持。
它已获得自己的生命,因为它已重建了社会与企业发展的目标,也许进一步影响政治的生态,对中国国家的建立与中华民族的复兴具有重大的指导意义。
我相信大多数中国人今天能看到儒学的这番重要性,大陆尤其如此,台湾本来就倡导中华文化与儒学的复兴。但也必须要说,由于岛上政治的发展,对现在很多台湾青年来说,儒学的重要性是逐渐在递减中,但如果考虑到未来中国文化的发展问题,我感觉到对儒学内在价值的认识仍然是与时俱增的,这在两岸应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