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80后作家 张丽军:韩寒和张悦然等80后作家淡出是必然的
尽管以代际划分作家群体一直备受争议,但代际一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确实有特定的身份认同和精神共同体的意义和价值。自1998年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启动以来,一大批80后作家横空出世,为文坛带来一股意料之外的清风,其光芒甚至盖过了70后作家。
今年上海书展期间,80后代表作家张悦然携新书《茧》亮相,另一位80后代表作家韩寒为其站台助阵,并与读者展开对话。80后作家曾风靡一时的青春写作,也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青春不再,而出现退潮之势。那么观照历史和当下,应该如何评价80后作家曾经历的光辉岁月?他们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出了何种贡献?在未来岁月他们的走向如何?会有何种变化和发展?在此,本报记者对话两位著名青年文学评论家: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张丽军和山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马兵。
80后作家“风头已过”很正常
齐鲁晚报:今年上海书展上,80后代表作家张悦然携新书《茧》亮相,另一名80后代表作家韩寒亮相助阵。从写作层面看,近些年,80后作家的影响力给人的印象似乎大为减退,“风头已过”。您如何评价这种现象?
张丽军:张悦然是中国80后写作群体中成名最早、创作时间最长、最有影响力的作家。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来的青春写作标签渐渐淡化了,韩寒基本退出了纯文学写作,所以,他们昔日的光环正在退却是自然的。正因为如此,他们文学作家的本来角色能够得以真正彰显,而不是被市场所裹挟。经过这几年的沉淀,我们的80后作家与读者都更冷静、睿智了,这并不是80后作家的不幸。相反,这对他们是一件好事,这会让他们更专注于作品与自身。
马兵:80后作家浮出水面是新世纪之初的事情,尤其新概念作文大赛陆续推出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人,到今天已经十多年了,他们如今的风头逊于出道时再正常不过,而且,80后所代表的“青春写作”的意义指向早已经失效了,现在的中学生们喜欢看的是90后的卢思浩、张皓宸。还有,新媒体时代,文学偶像的代际递换本来就是越来越快的。80后失去轰动效应其实是势所必然。
齐鲁晚报: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在这点上,80后作家是幸运的,他们一出道,就凭青春写作顺利完成了某种当代表达,并较早地在文学史上占据了有利位置。但回头看,过早成名会不会成为一种负担?与一直处在尴尬地位的70后作家相比,文学后劲上,你们更看好哪一代?
马兵:80后出场的方式不同于此前的代际,他们绕开了期刊的培育、绕开了作协体制,而且年纪轻轻就成了出版资本追逐的对象,这确实给之前的代际造成某种困惑和压力。但是必须看到,年纪与作品是否经典不是一个必然正比关系,张爱玲因出版《传奇》名满上海滩的时候,不过二十多岁;曹禺写作《雷雨》时,还是没毕业的大学生;张炜写出《古船》时,也不过三十来岁。
文学史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所以,我的观点是,青春写作既不是80后写作的原罪,也不是他们写不好的借口,到今天,80后作家有哪一个人写出了可以和张爱玲、曹禺、张炜在相同年纪写出的东西相媲美的作品?所以,我对80后写作乐见其成,但就目前的写作成绩,80后相比于前辈们,是难言出色的。
张丽军:80后现在还处在成长中,70后毕竟比他们积淀的要多一些。目前70后在创作上已经取得了可喜的成就,特别是在中短篇小说领域,其成就有目共睹。徐则臣、刘玉栋、魏微、金仁顺、朱文颖、乔叶、张学东、艾玛、常芳、东紫、路内、鲁敏、滕肖澜、李浩、张楚等作家的创作已经让人看到了正在氤氲生成的大家气象,而80后作家经过一段时间成长也必将在文坛上绽放异彩。我更看好70后作家,80后依然需要时间的历练。
韩寒拒入作协只是个案
齐鲁晚报:80后作家在其青春写作过后,他们的写作发生了哪些变化?
张丽军:我觉得在青春写作之后,80后其实也一直在反思自己,他们也一直在调整着自己的写作姿态。80后走出校园,进入复杂的社会,与世界发生联系。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在写作上多了沉潜,他们开始静下心来真正反思这一代人的生存与迷茫。张悦然的父亲张华先生三四年前就跟我谈及张悦然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曾向他问及父辈和爷爷辈的历史和众多的生活细节。事实上,我们看到《茧》有机地融入自己对于人生、对于世界的思考与探索。
马兵:青春写作可以理解为对青春经验的打捞,对青春读者的吸引,这不只是80后,每一代际的作家都有一个这样的写作阶段,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其实也是那个时代的青春写作。同样,每一代作家也面临青春经验耗尽之后写作的转化问题。
80后作家中有的尝试加重历史感,比如张悦然最近的长篇《茧》即是如此。当然,我们前面说了,其实80后的历史感的建立未必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张悦然还有一个短篇叫《动物形状的烟火》,以一个情感溃败的中年男人的口吻讲一种中产的困境,与她之前的风格截然不同。
再比如蔡东,她的小说中有很强的古典主义的清韵,但是关注的焦点又是在大城市里载浮载沉的移民者思乡与失乡的焦虑;还有颜歌,她写过《异兽志》,有架空和玄幻的意味,但近来陆续写《我们家》《平乐镇伤心故事集》,加重了对小城百姓命运和日常性的观照。
还有的80后作家,因为出身而让写作有独特的面向,比如郑小琼,她作为打工族,诗歌和散文里有对打工者深深的悲悯,给读者呈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80后群体。
齐鲁晚报:现在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已经加入了作协,好像已被纳入主流,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马兵:其实目前80后作家的主体还是在作协的体制之内,刚才我们说了,80后这个概念太有遮蔽性了,韩寒拒绝加入作协事件的沸沸扬扬其实只是个案。加入作协也不必做过多解读,因为目前中国体制中,作协还是非常重要的联络、推动和组织机构。
张丽军:加入作协,可以提供更多的成长机会,得到作协和批评家更多的关注。更重要的是人的精神,是作家个人自己的独特精神追求。
是否经典还需时间检验
齐鲁晚报:从文学史角度,您如何评价80后作家的文学成就?他们有哪些共同的文学质地,又有哪些不同的特色个性?
马兵:坦白说,现在从“文学史”的角度谈论80后还为时尚早,因为70后都还没真正进入文学史的经典筛选范畴。而且,80后作家是一个特别有遮蔽性的词汇,一般读者提到80后作家,头脑中就是韩寒、郭敬明、张悦然、七堇年等这些读书市场曾经的宠儿,大批优秀、没有太多借助新媒体和资本力量的80后作家并没有进入普通读者关注的视野,因此在传播学的意义上,这些作家所代表的80后的多个侧面也无法被大众捕捉和认知,这导致了公众对于80后作家的严重误读。
在我个人看来,80后作家的个体性和差异性要大于他们之间的共性,即便是大众所熟知的韩寒、郭敬明和张悦然,他们的人文素养、思想见识、文学趣味也都是迥然不同,这也为他们日后的分化埋下了伏笔。韩寒成为意见领袖,以杂文式的小说介入公共话题;张悦然完成了向传统型专业作家的华丽转身;郭敬明则继续开拓着自己巨大的商业版图,他的“小时代”其实也是一个非常富有涵盖力的时代隐喻。
而像甫跃辉、双雪涛、马小淘、蔡东、郑小琼、马金莲、郑小驴、林森、于一爽、祁媛、孙频等实力派80后作家也是各有特色,每个人关注的焦点、写作的站位、文学的渊源都不一样,很难做一种大而化之的整体描述。
批评界一般认为80后写作缺乏历史感,但是我想有必要对这个“历史感”做一个界定,如果以50后、60后和70后经历的生活来作为衡量80后写作的历史维度的考察指标,他们当然是缺乏历史感的,可是80后笔下记录的他们成长的改革开放时代不也是正被经验化的历史的一部分吗?
张丽军:我认为,80后作家的文学成就是巨大的,尤其是文学的影响方面。至于能不能入史则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了,即80后文学能否具有经典性的问题,依然需要新的,具有“断裂性”、创造性的优秀文学作品来实现。
80后作家的作品总给我一种“疼痛”的感觉,不管它的表层故事形态是什么样的,深挖下去我们总能发现浸润在人物精神深处的那种痛。就像张悦然的《茧》一样,你读着读着就会发现这里面所有的人物都像是被一张由痛苦织就的茧包裹住了,他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痛苦,而个人痛苦的原因又成为一层厚厚的壁障使这种痛苦不为他人所理解,从而又加深了这种痛苦。
至于他们不同的特色个性也就是每个80后作家在表达这种疼痛时不同的面孔,比如说韩寒的“叛逆”、春树的“残酷”以及张悦然的“玉女的忧伤”等等。我觉得他们的底子是“疼痛”。
在孤独的疼痛中成长
齐鲁晚报:有人认为,80后作家的先锋之举,是以文学方式确立了个体精神生活的合法性,从而与前辈作家拉开了距离。但每一代作家的成长都离不开时代的土壤,请问他们的出生和成长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在题材和文学审美上他们有哪些突破?还有,50后、60后、70后和80后相比,他们各自最大的不同在哪里?从传承上讲,有共同点吗?
马兵:在我看来,以代际划分作家有其合理性,比如不同代际的政治文化背景的结构性差异对人的塑造截然不同,但也应看到,这种划分有时也是批评的一种权宜。有个有趣的现象,70后刚出道的时候,批评界对其的评价与80后刚出道的时候非常相似。
就像批评界阐释的,个体生活的合法性,80后体现得确实比较普遍,但是70后作家也是如此的,更早的60后中的新生代比如朱文等人也是如此的。这恰恰说明,代际之间的差异其实未必像批评界阐释的那样泾渭分明。就文学而言,用目前的80后来与之前的代际相比也未必公平,毕竟80后有更广阔的未来。
代际之间的差异当然有,最根本的,他们置身不同的文学秩序和文学成长环境,决定了一系列的差异,比如文学资源上50后作家对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苏俄文学的阅读更多,而60后、70后的文学资源更多来自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思潮,80后则在一个全球化的语境中更便捷地获得更新更后现代的文学资讯。
张丽军:80后作家可以说是伴随着中国新时期文学发展而成长起来的一代。当他们拿起笔开始写作的时候,中国文学在新时期所发生的几乎所有思潮和讨论都已经进行完毕,他们的出现,也给世纪之交相对沉寂的文坛带来了震撼与活力。
同时,80后所处的时代也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80后作家就是在这种孤独的疼痛中成长起来的。所以,他们更加注重个体精神生活的合法性,注重建立在这种精神生活之上的个人精神与感官体验。因此,在这个时候的他们眼中,个人与社会是割裂的。他们认为自己完全有权力通过自己的意志来审判这个世界。我觉得这是80后作家与前辈作家的不同之处。
50后是生命力和文学创作力最旺盛的一代,也是目前文学成就最高的一代。60后是被分裂的一代,一部分与50后一起成长,如余华、苏童、格非等人;大部分与70后作家一起被前面作家的巨大光环所遮蔽。70后是被遮蔽的一代,但也是目前最具实力的一代,可能会出现伟大的作家与伟大的文学。
甫跃辉、文珍、孙频、程相崧等这些80后纯文学的写作者在理念上继承前辈作家,对文学依然满含敬畏之心,祝愿他们有“远大前程”,因为一个新的前所未有的时代正展现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