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代表作 来看一代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怎样漫谈生命
有一年夏天,我到苏格兰西北海滨一个叫作爱约夏的地方去游历,想趁便去拜访农民诗人彭斯的草庐。
那一带地方风景仿佛像日本内海而更曲折多变化。海湾伸入群山间成为无数绿水映着青山的湖。湖和山都老是那样恬静幽闲而且带着荒凉景象,几里路中不容易碰见一个村落,处处都是山、谷、树林和草坪。
走到一个湖滨,我突然看见人山人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深蓝大红衣服的,褴褛蹒跚的,蠕蠕蠢动,闹得喧天震地:原来那是一个有名的浴场。那是星期天,人们在城市里做了六天的牛马,来此过一天快活日子。他们在炫耀他们的服装,他们的嗜好,他们的皮肉,他们的欢爱,他们的文雅与村俗。像湖水的波涛汹涌一样,他们都投在生命的狂澜里,尽情享一日的欢乐。
就在这么一个场合中,一位看来像是皮鞋匠的牧师在附近草坪中竖起一个讲台,向寻乐的人们布道。他也吸引了一大群人。他喧嚷,群众喧嚷,湖水也喧嚷,他的话无从听清楚,只有“天国”“上帝”“忏悔”“罪孽”几个较熟的字眼偶尔可以分辨出来。那群众常是流动的,时而由湖水里爬上来看牧师,时而由牧师那里走下湖水。游泳的游泳,听道的听道,总之,都在凑热闹。
对着这场热闹,我伫立凝神一反省,心里突然起了一阵空虚寂寞的感觉,我思量到生命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的显然就是生命。
我首先感到的是这生命太不调和。那么幽静的湖山当中有那么一大群嘈杂的人在嬉笑取乐,有如佛堂中的蚂蚁抢搬虫尸,已嫌不称;又加上两位牧师对着那些喝酒,抽烟,穿着游泳衣裸着胳膊大腿卖眼色的男男女女讲“天国”和“忏悔”,这岂不是对于生命的一个强烈的讽刺?
那些游泳的人们在尽情欢乐,虽是热烈,却也很盲目,大家不过是机械地受生命的动物的要求在鼓动驱遣,太阳下去了,各自回家,沙滩又恢复它的本来的清寂,有如歌残筵散。当时我感觉空虚寂寞者在此。
但是像那一大群人一样,我也欣喜赶了一场热闹,那一天算是没有虚度,于今回想,仍觉那回事很有趣。生命像在那沙滩所表现的,有图画家所谓阴阳向背,你跳进去扮演一个角色也好,站在旁边闲望也好,应该都可以叫你兴高采烈。在那一顷刻,生命在那些人们中动荡,他们领受了生命而心满意足了,谁有权去鄙视他们,甚至于怜悯他们?厌世疾俗者一半都是妄自尊大,我惭愧我有时未能免俗。
孔子看流水,发过一个最深永的感叹,他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生命本来就是流动,单就“逝”的一方面来看,不免令人想到毁灭与空虚;但是这并不是有去无来,而是去的若不去,来的就不能来;生生不息,才能念念常新。
莎士比亚说生命“像一个白痴说的故事,满是声响和愤激,毫无意义”,虽是慨乎言之,却不是一句见道之语。
生命是一个说故事的人,虽老是抱着那么陈腐的“母题”转,而每一顷刻中的故事却是新鲜的,自有意义的。这一顷刻中有了新鲜有意义的故事,这一顷刻中我们心满意足了,这一顷刻的生命便不能算是空虚。
生命原是一顷刻接着一顷刻地实现,好在它“不舍昼夜”。算起总账来,层层实数相加,决不会等于零。人们不抓住每一顷刻在实现中的人生,而去追究过去的原因与未来的究竟,那就犹如在相加各项数目的总和之外求这笔加法的得数。
追究最初因与最后果,都要走到“无穷追溯”。这道理哲学家们本应知道,而爱追究最初因与最后果的,偏偏是些哲学家们。这不只是不谦虚,而且是不通达。一件事物实现了,它的形相在那里,它的原因和目的也就在那里。比如说一幅画,有什么原因和目的!它现出一个新鲜完美的形象,这岂不就是它的生命、它的原因、它的目的?
且再拿这幅画来比譬生命。我们过去生活正如画一幅画,当前我们所要经心的不是这幅画画成之后会有怎样一个命运,归于永恒或是归于毁灭,而是如何把它画成一幅画,有画所应有的形相与生命。
波斯大帝带着百万大军西征希腊,过海勒斯朋海峡时,他站在将台看他的大军由船桥上源源不绝地渡过海峡,他忽然流涕向他的叔父说:“我想到人生的短促,看这样多的大军,百年之后,没有一个人还能活着,心里突然起了阵哀悯。”
他的叔父回答说:“但是人生中还有更可哀的事咧,我们在世的时间虽短促,世间没有一个人,无论在这大军之内或在这大军之外,能够那样幸运,在一生中不有好几次不愿生而宁愿死。”
这两人的话都各有至理,至少是能反映大多数人对于生命的观感。嫌人生短促,于是设种种方法求永恒。秦皇汉武信方士,求神仙,以及后世道家炼丹养气,都是妄想所谓“长生”。“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本是诗人愤疾之言,但是反话大可作正话看;也许作正话看,还有更深的意蕴。说来也奇怪,许多英雄豪杰在生命的流连上都未能免俗,我因此想到曹孟德的遗嘱:
吾死之后,葬于邺之西冈上,妾与妓人皆着铜雀台,台上施六尺床,下穗帐。朝哺上酒脯粮鞴之属,每月朔十五,辄向帐前作伎,汝等时登台望吾西陵墓田。
他计算得真周到,可怜虫!谢朓说得好:
穗帷飘井干,樽酒若平生。
郁郁西陵树,讵闻歌吹声!
孔子毕竟是达人,他听说桓司马自为石郭,三年而不成,便说“死不如速朽之为愈也”。谈到朽与不朽问题,这话也很难说。我们固无庸计较朽与不朽,朽之中却有不朽者在。曹孟德朽了,铜雀台妓也朽了,但是他的那篇遗嘱,何逊、谢朓、李贺诸人的铜雀台诗,甚至于铜雀台一片瓦,于今还叫讽咏摩挲的人们欣喜赞叹。
“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历史原是纳过去于现在,过去的并不完全过去。这现在一顷刻实在伟大到不可思议,刹那中自有终古,微尘中自有大千,而汝心中亦自有天国。
人渴望长生不朽,也渴望无生速朽。我们回到波斯大帝的叔父的话:“世间没有一个人在一生中不有好几次不愿生宁愿死。”痛苦到极点想死,一切自杀者可以为证;快乐到极点也还是想死。
冷静地分析想死的心理,我敢说它和想长生的道理还是一样,都是对于生命的执着。想长生是爱着生命不肯放手,想死是怕放手轻易地让生命溜走,要死得痛快才算活得痛快,死还是为着活,为着活的时候心里一点快慰。好比贪吃的人想趁吃大鱼大肉的时候死,怕的是将来吃不到那样好的,根本还是由于他贪吃,否则将来吃不到那样好的。
人的最聪明的办法是与自然合拍,如草木在和风丽日中开着花叶,在严霜中枯谢,如流水行云自在运行无碍,如“鱼相与忘于江湖”。人的厄运在当着自然的大交响曲“唱翻腔”,来破坏它的和谐。执我执法,贪生想死,都是“唱翻腔”。
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人难能的是这“闻道”。我们谁不自信聪明,自以为比旁人高一着?但是谁的眼睛能跳开他那“小我”的圈子而四方八面地看一看?谁的脑筋不堆着习俗所扔下来的一些垃圾?每个人都有一个密不通风的“障”包围着他。我们在这世界里大半是“盲人骑瞎马”,横冲直撞,怎能不闯祸事!
所以说来说去,人生最要紧的事是“明”,是“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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