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萨克斯 病理学与怜悯心:评奥利弗·萨克斯《错把妻子当帽子》
在杰出的神经病学专家奥利弗·萨克斯的这部佳作中,处处体现着E.M.福斯特(E.M.Forster)小说《霍华德庄园》(Howard's End)中的一句响亮标语——“只有联系最重要”(only connect)。
《错把妻子当帽子》向读者展示了不同患者的案例研究,他们都无法以正常的方式与自身或周边世界产生联系。书名中的主人公皮博士(Dr.P)是一位音乐教师,他发现自己的视觉能力和感知能力严重受损,从而会错把妻子的脑袋当作帽子,而玫瑰花在他眼中只是“一团红色的回旋图形配有一条绿色的线条装饰”。
患者吉米·G.(Jimmie G)则深受健忘症困扰,遗忘了自己人生中30年的时间——对他而言,时间神奇地停留在1945年——现在他完全活在短暂的当下,因为只要超过一两分钟,他就记不起任何事情。
而约翰(John)和迈克尔(Michael)兄弟,则是一对天才白痴双胞胎,他们的精神世界完全是由数字构成的:他们无法自理日常小事,在数字方面却有惊人才华——他们可以立马记住300位数字,毫无间断地迅速背出20位数中的质数,只需一眼就能确定盒子中火柴棍的数量。
萨克斯博士在谈及这些患者时抱有深切的同情,以及超自然的思维方式。他并不是以科学猎奇的方式来描写患者,而是视他们为生命个体,他们所遭遇的道德、精神以及心理上的困境让读者感同身受,复杂难言却又真实存在。书里故事的离奇之处让人联想到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托马斯·曼(Thomas Mann)、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等风格迥异的作家作品,而萨克斯博士作为一位小说家,更关心的是患者的病情对他们内在生活的影响,而非病情的症状表现。
他成功地让读者感受到,一位原本年轻强健的女性,因突然患上一种多神经炎疾病从此无法感知自己的身体、控制自己的手脚是怎样的一种体验。他同样也让读者体味到,一位健忘症患者终日活在怪异的朦胧中,毫无身份概念,不论是自己还是旁人,都是他强迫性出现的假象。
尽管《错把妻子当帽子》中许多患者都难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萨克斯博士指出,这并不意味着神经失常完全剥夺了他们的审美愉悦或精神满足。实际上,一些患者似乎从神经混乱的痛苦中找到了某种奇怪的幸福感。O'C.太太在90多岁的时候涌起了一股无意识的怀旧之情,她的脑海中神奇地回荡着小时候听过的歌曲,于是奇迹般地,她想起了自己遗忘的童年时光。
还有一位医生的嗅觉在一段时期内曾像狗一般灵敏,他发现自己可以嗅出其他人的情绪——可之后他的这个能力消失了,他的嗅觉又受到了限制,变得“普通平凡”。
至于天才白痴双胞胎迈克尔与约翰,他们过去完全用数字交流,最后医生将他们分开了,觉得这样他们才能各自过上正常的生活;但是当俩兄弟逐渐能够熟练应对日常小事,他们却失去了萨克斯博士所说的“最大的快乐和对生命的感知”。为了这种似是而非的独立,为了更为社会所接受,他们失去了能让自己与众不同的特性,而这一特性对俩兄弟来说并不只是一个缺陷。
书中还谈到了小雷(Witty Ticcy Ray)的案例——他在四岁时就开始受到图雷特综合症的折磨,这种病症会让人抽搐痉挛、情感冲动——后来医生发现一种叫做氟哌啶醇的药物可以帮他控制这一症状,于是小雷的病症减轻了。
萨克斯博士在书中写道,服药期间小雷的“动作和判断变得慎重而周到,不再像以前那样急躁与冲动,但是同样地,他也没有了以前的狂热随性,少了很多灵感”。他不再擅长乒乓球和打鼓了,也无法用自己出其不意的机智让别人大吃一惊。
最后,他决定在两个世界里过两种不同的生活:工作日他会服用氟哌啶醇,周末的时候他就会“放纵一下”。就如同萨克斯博士所写的那样:“现在有两个‘小雷’——吃氟哌啶醇的小雷和不吃氟哌啶醇的小雷:一个是头脑清醒的上班族,从周一到周五处事冷静、深思熟虑;另一个是周末里‘抽个不停的小雷’,精力旺盛、灵感不断。”
当然在大多数病例中,神经系统异常并不能激发灵感,相反这种痛苦的经历会让病人的生活失却原有的潮起潮落。萨克斯博士还指出,患者强烈“想要维持对自身的认知”,他们希望从具有同情心的医生那里获得一些鼓励,哪怕看上去最虚弱的病人通常也会展现出惊人的复原能力。
有一位患有先天性失明且深受脑瘫折磨的女性,在60岁的时候学会了如何使用双手,成为了当地知名的雕塑家。还有一位男性在婴儿时期因脑膜炎导致智力低下,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歌剧演唱家。通过聆听父亲演唱他喜爱的音乐,他慢慢在对父亲的关系认知上有了恢复的迹象。
萨克斯博士通过讲述这些患者的故事,阐释了人脑的复杂性,同时也主张开创一种更为人道的新型医学,可以将人的生理和心理状态与人的想象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书中,他在提及杰出的医学作家A.R.卢里亚(A. R. Luria)时写道,在卢里亚的作品中,“科学变成了诗学,人类所丢失的最根本的怜悯心也就由此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