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原副市长梁道行的官场江湖

广东省纪委3月18日发布公告,称深圳市原副***梁道行严重违纪并涉嫌犯罪,决定给予开除党籍处分,并收缴其违纪所得,将其涉嫌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广东省纪委表示,经查,梁道行利用职务上的便利,索取他人财物,收受他人巨额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

此前的2012年11月26日,这位63岁的原深圳副***、深圳大运会执行局局长仍以嘉宾身份参加了深圳市第八届运动会暨第一届体育大会闭幕式。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两天后的28日,他从家中被带走。12月1日,广东省纪委正式公告:梁道行因涉嫌严重违纪问题,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看似突然,却不意外。指向梁道行的反腐行动早在半年多前已经展开。2012年3月中旬,南山区******温玲在被纪委约谈后第三天出逃美国;温被人称为梁最得力的组织部长;6月,由梁一手提拔的南山区南山街道办***黄亮被检察院带走;7月,跟随梁道行近30年的副手、大运会执行局副局长赵广华被“双规”审查;8月,南山区国有控股公司深圳市科汇通投资控股有限公司(下简称科汇通公司)董事长王建彬、前董事长李庆杰先后被带走调查,两者均被指在梁的仕途中扮演重要角色。

而在梁本人被带走调查前一周,长期担任其秘书的深圳南山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韩江被带走调查。

对于前述人等的“落马”,梁道行难免有唇亡齿寒之感。被“双规”前两个月,他先后在南山区人民医院住院楼高级套房和西丽果场“休养”。接近梁道行的人告诉财新记者,这是他“遇事时最喜欢去的两个地方”。

过去30多年中,梁道行多次“逢凶化吉”。在官至深圳市副***(正厅级)之前,梁道行曾任深圳三个主要行政区——罗湖区、宝安区和南山区的一把手,号称深圳的“***王”。这期间,其同僚、下属对他的实名举报从不间断,纪检部门曾数次立案,亦多次走过内部调查程序。不过,这些调查都止于“查无问题”。

相反,随着深圳的政治和经济地位日益重要,“空降”高官不断涌现之时,梁道行以本土官员翘楚的身份,一再获得提升和重用。他曾是前深圳***许宗衡眼中“最忠厚的老大哥”,也是前广东省委常委、纪委***王华元赞许的“反腐英雄”。当王和许相继为党纪国法所惩处时,梁安然于2009年在副***任上退休。

这位官场“不倒翁”的最后一项重任,正跨越了届期退休的红线。在深圳获得近年最重大赛事——第26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的主办权后,他出任掌控大规模基建的大运会执行局局长。恨之者称,梁以权牟利到了“最后的疯狂”;叹之者称,梁被迫至其位,众利难调,危局必现。

可知的是,纪检部门的突破口即从此撕开。梁道行被带走调查的同一天,深圳市审计局宣布启动一年之久的大运会专项审计结果,将于2012年底向社会公告。此后数天,大运会执行局多名中高层官员悉数接受组织谈话,核心部门职员家中电脑硬盘及大运会相关资料被带走。

接近调查组的人士称,针对大运会的违纪违法调查离结案尚远,对梁的清算亦仅在最初阶段,牵涉的人事亦难免持续深化。这是扳动一位常年稳居一方的地方官员几乎不可避免的局面。

实际上,梁的昔日同僚对其长达15年的实名举报,仍在持续。接近案情的多位人士形容,这些射向梁的“明箭”,与政府转型期掀起的反腐风暴形成合力,弹开了梁道行多年编织的庇护层,也开始瓦解一个自成体系的官场江湖。

生于1949年3月的梁道行,个子不高,小眼,秃顶,作为土生土长的深圳人,他三任区级党政一把手,到2002年2月,53岁时上任深圳市副***。这在深圳近年的高层官员中可谓凤毛麟角。

一名原深圳市规划系统的处级官员称,梁看起来一向“中庸保守、谨言慎行”。他长期身处利益漩涡,小心地“平衡和照顾关系”。只是在深圳已经成为中国最富裕大都会之时,梁道行在大运会这个最大项目上“分蛋糕”,终于到了“分不平”的时候,以致最终事发。

回顾梁道行的政治生涯,他确实无数次置身于这样重大的城市发展机遇的决策中心。这带给他赢得政绩的机会,也使他无数次操持“分蛋糕”的刀。三次区级一把手的经历中,对梁的举报如影随形,其间,“分蛋糕”的痕迹依稀可辨。

1970年,梁以工农兵学员身份在广州中山大学学习三年。1973年12月,取得大专学历的梁道行从广播站技术员做起,之后担任深圳松岗公社基本路线工作组副组长、松岗公社党委副***,并于1976年担任松岗公社***,时年26岁。 梁开始在仕途上走上正轨。

1979年深圳建市,随后成为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同年10月,作为最早开发的城区罗湖区成立。1981年,32岁的梁道行担任罗湖区委常委、副区长,并在此后长达11年中,先后担任副***、区长、区委***等职,成为首批深圳经济特区开发城区领导班子的核心成员。

梁任职期间的罗湖区,曾创造了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和中国第一家“万元户”。 期间,关于他的非议大多与他庇护的一个叫陈凯伦的女人有关。内部举报称,梁将这名个体户提拔为罗湖区属公司皮革制品厂经理。1993年,梁道行离开罗湖赴宝安区任职后,陈凯伦很快遭调查。

1995年3月21日深圳特区报第二版刊发的一篇名为《罗湖区惩治腐败不手软》新闻报道称,罗湖区皮革公司原经理陈凯伦贪污32000多元,且玩忽职守造成企业亏损人民币4000多万元,会同其弟陈凯安因经济犯罪问题被判刑。

这一在日后看来微不足道的污点,很快被遗忘在梁道行的官场进步中。1993年初,梁道行上任宝安区委***。和罗湖区不同,宝安区属于当时的深圳市关外片区,梁到任前,这里还是宝安县,1993年1月1日,宝安撤县建区(设立宝安、龙岗两区)。

宝安区地处深圳特区与广州的中心地带,毗邻香港,特殊的地理位置,再加上丰富的土地资源优势,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即成为港资“三来一补”的聚集地。全国第一家“三来一补”企业诞生于宝安,最大规模的台资企业富士康集团公司也落户宝安。

梁道行上任伊始,就赶上全国第一家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镇级投资管理公司西乡镇投资管理公司在宝安成立 。 宝安区成为当时深圳市出口贸易经济的“聚宝盆”。

设区后的宝安发展规划更为迫切,重点项目即是宝安区政府启动的填海工程。公开资料显示,从1994年开始,宝安区政府先后投入约40亿元进行宝安中心区填海、征地、市政道路、公共配套设施等项目的建设。

羽翼渐丰的梁没有放过这个“大蛋糕”。据熟悉梁道行的深圳官员介绍,党委***梁道行亲自抓大工程。他为此创造了“党管工程”的理论,并经常表示:党要管项目管工程,党不管项目管工程,不管经济,管什么?他亦主张区委常委均介入工程,很多工程项目,比如修路,每个常委分一段。

那么,这些“党管工程”被分给了什么人?财新记者采访调查获悉,现年51岁的颜继攀在“分蛋糕”之列。

颜继攀,广东阳江人,包工头出身。 1993年,颜在宝安创设深圳市恒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主业是承包市政道路工程、土石方工程等业务。1995年前,他因向原宝安区建设规划科副科长余强行贿,在深圳市检察院留有案底。后者后来因受贿和渎职犯罪被判处死刑。

颜氏其后接触到了远比余强有力的权柄。来自当年宝安区人大常委会五位委员联署并加盖公章的实名举报材料显示,1995年前后,梁道行违反《深圳经济特区建设工程施工招标投标条例》,将福永镇西环路、观澜镇南天路等约达3亿元的工程道路施工项目指定给颜继攀承包。其后,颜继攀当上宝安区***常务委员,又被选举为深圳市人大代表。

上述举报材料指,颜继攀投桃报李,数次邀请梁道行等人到新疆等地和美国旅游,请他们到宝日高尔夫球场和观澜高尔夫球场打球,记账金额近100万。

另一个吃上蛋糕的,是梁道行的妻弟曾煌安。相关举报称,曾煌安参与创立兆宝地产公司,梁道行先是授意宝安区财政局借公款200万给兆宝地产公司做开办费,指令宝安区工商局将宝安区新安街道办前进路十九区占地面积为3914平方米的商业旺地,以743元/平方米的低价转让给曾煌安的公司。曾煌安又以合作之名,将土地转让给香港江山公司。梁道行在该土地转让25天后,亲笔批示,要求宝安区政府照顾减免地价款50%。

1997年,新一轮党政官员换班启动,深圳各区正职交流对调。11月19日,梁道行和时任南山区委***虞德海“交流对调”,从宝安转任南山。虞德海时期的南山,因倾力打造“文化南山”闻名全国,但因过于专注文化塑造,长期缺乏经济发展的强有力推手。

梁道行到任后不久,即将前任规划的南山商业文化中心区视为“该区未来几年最为重点开发的项目”。按南山区政府官网介绍, 南山商业文化中心区占地面积135万平方米。其中核心区域占地30公顷,规划商业面积189300平方米,办公面积358800平方米、文化展览面积76200平方米、酒店面积79000平方米,是集商务、商业、博览、文化多项功能为一体的综合性高档商务区。

财新记者获得的材料显示,梁道行上任伊始,即将自己当年的工农兵同学、深圳本地人姚光林调任南山商业文化中心开发公司,任法定代表人、总经理。这家公司将负责经营南山中心区1.48平方公里范围内的土地开发、商品房经营、物业管理业务。

1953年出生的姚光林,此前担任过南头管理区副区长、西丽湖度假村总经理。1996年因工作失误造成2000多万元损失而被免职。他到南山后,则身居“分蛋糕”的“执刀”要职。在梁的主导下,原中心区的开发规划被大幅调整,大量住宅地产项目得以入驻。

这部分奶油丰厚的蛋糕,令一些与梁关系特殊的地产商受益。海岸地产即在其中。其创始人李茂水,1948年4月出生,广东潮阳棉城人,泥水工出身。 1998年至2002年不到4年时间里,海岸地产先后开发了西海岸花园、西海湾花园、西海花城、西海明珠等多个住宅地产项目,一跃成为南山片区最大地产商。

在住宅开发快车道上迅速前进的同时,海岸地产开始涉足其历史上最大的商业地产项目:南山商业文化中心区海岸城。至2003年10月,海岸地产获取了南山商业文化中心区核心区10块地中的4块,成为南山商业文化中心区里最大企业地主。

鲜为人知的是,海岸地产的前身深圳市兆宝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即是前述的梁道行妻弟曾煌安参与创办的兆宝地产公司。财新记者查询的有关工商资料显示,兆宝地产在宝安开发地产项目西海岸花园后不久改制,1998年,公司以作价30万元人民币整体转让给公司全体员工,转让后,作为8大股东之一的曾煌安持股17%,被任命为公司董事。

1年后,李茂水对这家公司进行部分股权收购。2001年1月19日,曾煌安隐至幕后,转任公司监事。同年8月7日,公司更名为深圳市海岸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李茂水29岁的儿子李亦标出任公司法定代表人。

梁道行的昔日同僚称,南山期间的梁道行,其身后分食工程蛋糕的体系已然成熟,梁也更为直接地贯彻其“党管工程”的理念,以党委***身份,频频直接插手南山的各项经济事务,其身边的利益关联者则伺机而入。

首先关照的是兆宝公司,在随后的南山办事处大楼工程、南山医院工程和南海明珠花园工程中都能看得他们的身影。

梁的老朋友颜继攀也跟着梁的脚步来南山发展。除了项目工程领域,梁还通过关系帮忙审批了颜继攀开办的深圳恒生医院在内的多家民营医院。恒生医院其后发展成为深圳首家成为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民营医院,也是深圳市规模最大的民营医院,同时被深圳市政府作为本市第一个按照三甲医院来管理的民营医院,是深圳市唯一一家体检、工伤、劳务工医保定点的民营医院,深圳市宝安区公务员定点体检医院。

从中帮忙的关键人物,即是曾任南山区人民医院院长,后在南山区和深圳市计生、卫生系统任职的江捍平。梁道行被“双规”后,江捍平在深圳市卫生和人口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任上被深圳市纪委立案调查。

据最新可靠消息,梁被“双规”后“吐出”了两位官员——除了前述的江捍平,还有现任深圳市建筑工务署副署长叶虔,两人都涉嫌给梁巨款行贿买官。

从结果上,在南山区经济整体大发展时期,梁道行的暗箱操作被掩盖在一片繁荣之中。而在他的反对者们看来,以公共资源换取财源、人缘,正是其得以牢牢盘踞于深圳的原因之一。

尽管事后看来,一路上牟利不怠,且在仕途行走的梁道行,不是莽撞之徒。在官场上,梁的形象与近年来同样被视为深圳“本土派”高官的许宗衡大相径庭。

许宗衡并非深圳人,只是在深圳实现了从一般官员向本地最高行政长官的升迁。自上世纪90年代后,这在深圳这座特殊城市已极为罕见。这里历任***和***大多从中央调人“空降”,因此许宗衡亦被视为本土派代表。

一位与许宗衡熟识的老乡兼同僚说,许个性张扬以致跋扈,甚至贪腐行径也显得赤裸裸,做直接买卖。这跟真正的本地人梁道行并不相同。后者亦有跋扈之时,但大多数时候,更懂得将自己掩护在多年经营和维护的派系网络中。

对这一点,持续举报梁道行长达15年的许浩深有感触。许浩曾创办闻名遐迩的杂志《街道》,目前是南山区文化局副调研员。他对财新记者说,梁的圈内人不仅联系紧密,更呈现“专业化”,即便有人被抓,这个组织也有切断其他关联的自我保护系统,是以清算难度极大。

能够维系这样一个系统的梁道行,有更为温和亲切的外在表现。梁道行热衷体育运动,乒乓球、足球、游泳等都是他的强项,大运会执行局组织登莲花山,60岁的梁道行总是冲在最前头。

而其主导的深圳名人乒乓球邀请赛,从2003年首届开始,已连续举办了10届。参赛选手均为局级以上单位及市一类企业负责人,深圳名人乒乓球赛成了深圳品牌运动项目之一。

梁道行尤其热衷打高尔夫球,这项在“上流社会”中流行的运动,是他极好的社交手段。2002年升任副***的梁道行,分管深圳市体育工作,更是频繁出现在各种高尔夫体育赛事上。接近梁道行的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2006年中央下发文件清查各地违规建设的高尔夫球场,深圳市委市政府针对其辖区内的高尔夫球场进行清查。此前一天晚上,梁道行的司机将一套高尔夫球杆丢到办公室附近的垃圾桶里。

和大多数官员一样,梁道行也爱喝酒、能喝酒。据与其一起共过事的深圳官员透露,梁道行一度每天至少喝掉一瓶XO。在他任职南山期间,该区机关事务局曾特意购买一批高端洋酒以供他享用。

梁道行的品味情趣还表现在他对邮票的爱好上。从改革开放至今,中国邮政总共发行了10套深圳相关题材的邮票,梁道行在其中的推动作用,功不可没。而深圳大运会期间, 邮资票品营收即达到6000万元, 这一数目超过了北京2008年奥运会邮资票品的预计收入。这被视为梁道行对大运会的重要贡献之一。

梁道行也讲究人前收敛。刚到南山时,梁的同僚对他的印象一度很不错。一名前南山区委常委对财新记者表示,当时觉得梁道行不争名利,平易近人,“像个淳厚的农民”。他提出普及节俭之风,还特地把区政府为官员专设的小食堂取消,带头到政府大食堂排队吃饭,以示节俭。

根据组织部门的不成文规定,深圳领导班子中一般要保持一名本地官员。这也是梁道行能升任副***的一个关键原因。按官场看法,“只要不出错,梁就能稳步上去”。梁道行对外营造“不争、中庸”的印象,与此不无关系。

不过,这种印象只留在远观者眼中,对于近距离与之共事的人而言,梁在亲和之后显露的是另外的面目。出任南山区一把手后不久,梁道行就展开大手笔的官员人事调整。通过这次调整,他把一些他认识熟悉的人士,安插到区下属7个办事处主要领导岗位上来,后又陆续调整了130多名各级官员的职务。

此次在梁事发前后被调查的数位关键人员,都是梁走到哪里从不遗忘的亲信。1998年10月,梁道行把韩江从宝安带到南山。土产公司业务员出身的韩江,1993年转任宝安区公务员,投入梁道行麾下。调任南山前,有反对者称韩江在宝安参与过赌博,但梁仍指示组织部门安排他担任南山区委办公室主任,成为其贴身秘书。

1999年11月,梁又把跟他走了两个区的赵广华从宝安调入南山,任南山区国资办主任、南山区投资管理公司总经理。在南山区委常委会讨论时,梁道行提出将原投资管理公司总经理周瑞堂免职,降职安排到办事处任副职。会上有常委提出宝安区有赵广华找三陪小姐的传言,讨论表决时多数常委表示“暂缓考虑”。

梁却坚持己见。不久,在组织部长温玲的操作下,赵广华以企业人员身份调入南山区,并负责筹备科汇通下属公司深圳市广聚能源股份有限公司上市事项。2002年2月梁道行升任深圳市副***后不久,赵广华就任南山区副区长,并于2007年再次被梁道行指名调到大运会执行局,做其副手,直至被纪委“双规”。

梁对人事的细致和审慎,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细节是,南山区属最大的国有企业——深圳市科汇通投资控股有限公司至今仍有梁道行20年前从罗湖带过来的人,这些人一路跟随梁道行至大运会执行局。2011年8月底,大运会闭幕后,他们又重返科汇通公司任职。接近专案组的知情人士称,一名科汇通公司的高层在王建斌出事后后“被谈话”,于韩江被抓一小时后自杀身亡。

梁在政途升迁上得天独厚的优势,加上善于多方经营和三区一把手实践的资历,足以令前深圳市***许宗衡看重。许梁二人对外曾互以哥弟相称,这在领导班子里是很少见的。许宗衡曾说:“道行同志是我们班子中最厚道的老大哥”。梁道行则应之以:“宗衡同志是最有才干的***”。

前述许宗衡的同乡兼同僚告诉财新记者,当年从湖南调入深圳的许宗衡最初并没有太关注深圳“土著”梁道行。一件事改变了许宗衡对梁道行的态度。

时值许宗衡担任深圳市组织部副部长期间,他经常与老乡团聚在深圳福青龙大酒店,同为湖南人的饭店老板想在深圳租个可以展示环保菜品的地块,请其帮忙。许宗衡视察良久,打听到南山区西丽果场有大片空地,因是水资源保护区,果场严禁建工厂,极为适合。

许宗衡找到梁道行帮忙。上述人士说,此事对于南山区一把手梁道行仅是小事,但他却亲自到果场做工作,使许的朋友顺利租到菜地。

这是梁一贯的作风——注重细节、亲力亲为。原本受到梁信任的中山公园负责人一次酒后吐真言说:“中山公园每棵树、每个雕塑都姓梁,都得经过梁***点头”。梁听到后立即撤掉了该人的职务,调离了公园。

果场租地事宜办妥之后,许宗衡从此对梁道行刮目相看。而梁道行则得以结交掌握组织大权的许宗衡,为人事布局的便利铺路。

当然,许宗衡明白,如果仅仅是一个照顾自己人的“老大哥”,梁道行仍不足以令自己亲之又忌之。许宗衡曾跟一些朋友说过,梁道行这个人不能得罪,他在上面人脉很广,有势力。

许宗衡的忌惮并不为过。梁道行的利益同盟若仅向下发展,不足以使其驰骋官场近40年。

作为党委一把手,梁道行常有逆区委常委会之举,外人眼中的“老好人”梁道行在几个区任职一把手期间,与同僚下属多有龃龉。包括现任广东省政府秘书长李锋,在南山出任区长期间,都曾与之“拍过桌子”。下属中与之公开对抗的,还有曾时任南山区委常委、宣传部长文玄。

2001年8月,南山区政府大楼停车场下面电梯口处,出现不知名者题写的三句标语:“梁不正,道不平,行不端”,轰动一时。

此时正是梁道行将升任深圳市副***的关键时期,当时的区委办公室主任韩江很快找人将标语涂掉。不过文玄随后在原址描摹新标语,被刚刚装上的摄像头逮个正着。文玄被以题写大字报污蔑诽谤梁道行为由,被市纪委带走调查。随后梁成立以温玲、黄亮等10余人组成的专案组,对文玄进行了1年多的审查。文玄最终被免除职务,并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文玄只是公开抵制梁道行的官员之一。对梁道行举报最坚持者是许浩。这位从陕西省委党校走出的副处级官员,曾创办《街道》。这份由南山区粤海街道办事处主办的具有民政服务性质的月刊,以开放犀利的风格,聚集了一大批国内顶尖文化精英为撰稿人,在上世纪90年代曾名噪一时。

期间,许浩揭发时任南山粤海街道办***、主任陈文江的问题,为陈的旧识梁道行所阻。1998年7月14日,《街道》因莫须有的图片违规罪名被撤销,许浩本人被免职。许浩于是开始了针对梁、陈长达15年之久的持续举报。

但文玄和许浩的举报有着相似的结果,很难撼动梁道行。

2000年底,文玄先后两次向来南山区考察梁的省、市组织部门负责人反映梁的腐败问题;2001年5月,文玄面见当时的广东省常委、纪委***王华元,送上梁道行违法乱纪的六个问题的材料。

但未料想,不久王华元被梁道行请到南山区“视察”工作。之后,梁毫发未损,且因在南山“打击腐败官员”有功,被赞誉为“反腐英雄”。

2009年,调任浙江省委常委、纪委***的王华元,被中央纪委调查,后来因受贿罪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判死缓。

许浩对此慨叹不已。他告诉财新记者,举报者的上诉渠道,也是梁道行等人向上活动的渠道,“你告到哪里,他的关系走到哪里。”

梁道行的活动,并不仅仅是前述的请王华元“视察”这样的临时抱佛脚。深圳官场有传言称,梁道行的父亲出身东江纵队,这一老牌革命家庭的背景,使其在广东省内具有深厚的人脉。但事实上,此传言不实,梁的人脉更多来自于他多年的小心打点。

从罗湖区开始,梁道行即开始经营人脉关系,首先从中央、广东省退下来的老干部着手突破。在南山区任期5年期间,他主导通过区人大常委会举手表决,从财政中拿出80到120万专供省级老干部的“慰问费用”。梁道行这一关系策略被奉为“老人政治”。梁道行曾专门草拟了一份老干部名单,以慰问之名,带老干部们度假、打高尔夫球,以慰问金方式送红包、礼物等,甚至以自己的职权向他们行各种方便之事。

可兹查证的是,1998年6月,梁道行现场办公将南山区老区委区政府大院免费给广东新安职业技术学院(下称“新安学院”),作校舍专用。会上多名区委常委、副区长坚决反对, 但于事无补。梁道行甚至提出,让南山区拿出700万元,以支持教育的名义给新安学院做装修用。

公开资料显示,新安学院是一所全日制普通民办高等院校,其董事长为原广东省副***、省教育促进会会长王屏山,梁道行则担任副董事长。该校多名负责人是他们的亲属。15年来新安学院一直照常收取学费,也一直免费使用这座大院。

这些作为,展露了梁道行拓展上层人脉的一角。他在“分蛋糕”游戏中的利益共同体,也发挥着作用。一个实例是,同样有着各种人脉资源的许浩,与一名中央部委的官员在深圳会面,梁党的一名某村集体股份公司老板朋友闻讯而来,当着许浩的面奉上给对方女儿的“见面礼”。各方一切尽在不言中。

潜心经营的结果,是梁道行顶住了一波波的举报和调查。

以林剑锋为首的宝安区第一届人大常委会正副主任、五名党组成员指出:“在短短几年、工作过的两个区,就出现了一个区的人大党组集体举报;另一个区的区委常委公开痛斥他搞不正之风。这在全市、全省、全国还能找出第二例吗?”

但在2001年以前,除了深圳市纪委曾以“信访调查”的方式对梁道行进行过一次调查外,一直没有对他进行过任何形式的查处。“反而我们检举、揭发他的材料,都及时‘转’到了梁道行本人手中,使他做了不少串供毁证的工作。”一些举报人称,在1997年5月,曾亲眼看到过时任深圳市纪委***李统书 “对梁道行立案查处”的亲笔批示原件。但不知为何,后来不但没有查处,梁道行反而平安无事转战南山就任区委***。

1999年9月底,许浩会同原《街道》杂志社长助理向京阳,在珠海吉大镇邮政局,花了3.7万元以明码电报形式分别上书11位中央领导。三天后,***专员来到深圳。其时,深圳市领导以“梁道行的事,深圳纪委正在查”为由,将梁道行留在深圳。这次市纪委的调查程序,最终以梁“没有问题”的结论而终止。随后,广东省再也不允许用电报告状了。

另一次危机在2002年,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电命广东省检察院派员就梁道行贪腐行为予以立案调查。据一位接近广东省纪委人士透露,此次反贪部门初步侦查的方向,正是梁道行在罗湖区发展为情人关系的陈凯伦的弟弟陈凯安。此人手里有16张高尔夫高级会员卡,专用于行贿官员。“当时确定的侦查方向就是针对这16张高尔夫高级会员卡用什么钱买的,买来后又都给了谁”。

但是,这个即将撕开的口子再次遭阻。其时,梁初任深圳副***,当时的另一位深圳副***王炬刚刚因贪腐被抓,深圳市的主要领导提出,此时再抓一个副***,会影响深圳的形象,且不利于地方开展工作。由此,立案暂缓,梁道行再度转危为安,直至退休。

为力保自己不倒,与反对者的斗争是残酷的。从1999年6月起,借助前南山区委***虞德海因严重违纪被“双规”审查的反腐余波,梁道行先后“打倒”了包括许浩、原南山区常务副区长戴汉辉、区常委、组织部部长文玄、区投资管理公司董事长周瑞堂、南山考试基地周晓等数十人。

而这种不能调和的斗争,和官场脆弱的利益联盟,在梁道行最终的倒台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如果在2009年退休时放弃大运会执行局局长一职,梁道行或能全身而退。梁是在耳顺之年仍栈恋权力,还是为大运会工作方便顺势接任,外界不得而知。

在副***任上,梁道行表现出不争权的“老大哥”、“老好人”作风。不过,深圳申办大运会成功的当晚,梁道行在意大利都灵,在一张明信片上写到:“2007年1月16日,晚上7:50,欢呼、跳跃,我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我一生最伟大的工作”。

而许宗衡的力举是梁道行继续掌舵大运会执行局的重要因素。一般情况下,各地承办国际性赛事,多由城市的“一把手”直接负责。在申办过程中不遗余力的***许宗衡则主动把大运会的筹备、组织工作让由梁道行负责。人前,这是对“老大哥”的信任。但上述许的同乡兼同僚则说,许与梁的兄弟之情分属浅薄,内心并不认同。对于大运会这样一个利益漩涡,许避让予梁,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挖个坑给他跳。”

梁果真跳入其中。借这一盛会,深圳欲撬动资源满足城市扩张性增长的需求,为此几乎拿出“全部家底”,相关财政投入以千亿计,大至联通全城的轨道交通,小到楼群外观美化等一系列的基建项目,均在计划之列。

接近梁道行案专案组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深圳大运会于2007年申办成功后,多项工程并未按期规划和招标,以致最终赛期临近,为赶工期,绕过招标程序径直安排。此举赋予寻租活动以巨大空间,身为大运会执行局局长的梁道行难辞其咎。

截止目前,专案组并没有披露梁道行在大运会组织中的具体违纪违法行为,不过,诸多与大运会相关、与其关系密切的人士被查。除了本文看头所述各位之外,深圳市建筑工务署副署长叶虔,亦遭纪检部门调查。

叶虔,1965年3月生,广东龙川人,大学学历,1985年参加工作。1999年左右开始担任南山区城市建设中心主任、南山区建设局局长,2007年至今任深圳市建筑工务署副署长、党组成员,工作分工上正负责分管财务处和大运会工程管理处。熟悉梁道行的人士指出,叶虔亦在梁道行的“团队”之中,由于其身份特殊,梁因工程猫腻出事的嫌疑极大。

梁未能延续此前逢凶化吉的奇迹,与时局变化亦不无关系。梁道行被查前后,国内上下的反腐呼声空前高涨。广东省的党纪反腐的力度更是一时无两。借助2012年的“三打两建”,一批隐身于官场的违法“保护伞”被揪出,2012年7月,广东省即宣布,自当年2月份以来,仅商业贿赂一项,就查处涉案单位800多个,其中国家工作人员1300多名,涉及厅级干部28人,处级干部129人。

在程序上,对正厅级官员梁道行的纪检立案,一般由省级纪委常委会决定,而“抓人”则须知会省委,省委无异议即可执行。财新记者采访调查得知,梁的多位举报者的持续举报,多次寄往中央和广东省纪委历任负责人。接近梁案的知情人士也指出,对于“动”梁道行,原广东******、深圳***王荣,均予推动。

另一种力量来自组织部门。据说这仍与梁的老对手许浩有关。

在《街道》杂志被撤消后,深圳市监察局签发、深圳市纪委批准于1999年对许浩进行初查,2000年转为立案,南山区公检法各抽调人员组成十四人的调查组,对许进行了长达3年的调查。最后的调查结果认定,许浩任职《街道》杂志社常务副社长兼总编辑的六年时间里,重复领取报酬11509元,“待遇过高”,给予其党内警告结案。

尽管调查并未给许浩降级,但2004年,许浩未被“恢复原职”,而是被“重新任命”为副处级干部。这一差别导致许浩有六年的“处龄”丢失。许浩宣称,为掩盖这些错误,梁道行透过原南山区组织部长温玲,悄悄将其档案里所有关于初次副处任命文件资料销毁了。他以这六年“处龄”丢失为由向中组部申诉遭打击报复,终至中组部干预过问。

多种力量推动下,广东省纪委展开对梁道行的组织调查,并由***督办。

对于这个结果,许浩并不欣喜。他坦言,自己原本只是举报当时的南山区粤海街道办***、主任陈文江,梁最初只是希望息事,甚至对许浩诱之民政局副局长的职务。但一个不按官场规则行事的举报人,就此与之纠斗15年,最初的举报对象陈文江其后官至深圳市政府副秘书长,已然退休,而梁最终晚节不保。许浩则至今仍被控制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