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袁世海 袁世海回忆录(91) 勤求教 《野》剧响名
少春在天津的演出很受欢迎,十二天一期演完,要续演一期,写信问我身体是否恢复,要我去天津,我同意了。
临行前,我到郝老师家辞行。
郝老师听说我和少春要排《野猪林》,十分有信心,答应等我们从天津回来,要给我们好好说说,我把《野猪林》初改后的剧本留了下来。
在天津的演出中,我们利用吃夜宵的时间,进一步讨论完善剧本。我俩考虑,《火烧草料场》鲁智深再上场的思路很好,但落实在剧中,拖得太久戏会散,最后只好暂定加《火烧草料场》,不让鲁智深再上场了。
天津演出结束,已是秋风阵阵。我们起程回北平。
走出前门火车站,坐上人力车,一眼便望到箭楼后边城门洞内露宿着不知从什么地方逃难来的一批难民,有老人,有婴儿,破衣烂衫,靠要饭糊口,饥饿瘦弱,状况凄惨,目不忍睹。
街市上,物价飞涨,市面萧条。“兔儿爷”又上市了,无论是文扮的还是武扮的,虽依旧高坐路边,却不如往年那么气宇轩昂。不过,它倒是提醒我,中秋将近了。
煤,我马上想到该买煤了,自家一冬所用,还有郝老师家的,都要在中秋节前买好。我暗暗地盘算,不知今年的煤价是多少。
第二天,我到郝老师家去。
老师对剧本的改编极为赞许,他说:“咱们的戏(指鲁智深的戏)虽是场子减了,戏却是集中了。你明天让少春来吧,我给你们说说《菜园》一场,杨老板有许多好想法,当初想添上,可惜没能实现。”
第三天,我和少春再次到郝老师家登门求教。
见面,郝老师极兴奋地说:“《野猪林》是出好戏!你们两人排,合适,合适!会卖座的。我把本子看了,二场删得干浄、简练,《火烧草料场》也加得好。”
接着,郝老师坐在沙发上,介绍杨小楼先生演《菜园结拜》这场戏的感受。这场戏中,林冲见鲁智深舞神杖顿生敬佩之意,高念“好武艺”,随之畅怀大笑,郝老师告诉我们杨派念法和笑法。互通姓名时,双方不待对方讲完,就已猜测到面前即是心中久仰之人,应流露出又惊讶又盼望又兴奋的炽热目光。
鲁智深念出“久仰啊久仰”时,用小垫步、晃动肩膀等一系列形于外而发自内的性格化的辅助动作。这些表演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二人欣逢知已、英雄爱英雄、好汉惜好汉的情感,将看上去只有几句戏词的一场戏变成了全场的重头戏。郝老师亲自示范给我们看,我们深受启发。
最后,郝老师指着少春说:“少春,你嗓子冲,武功又瓷实,足可以在唱腔上杨、余两掺和,你又年轻,有体力,还应该把杨老板晚年做不了的动作也加上,像《菜园结拜》一场的林冲舞剑。
郝老师指着房内一张很讲究的烟床说:“看看,我不抽烟,放这烟床就是给小楼、庆奎、连良他们用的。我们说戏,或是吃完测羊肉,或是打八圈麻将之后,他们躺在烟床上,抽着烟,对着戏。我跟小楼唱的第一出戏是《连环套》,红了。
第二出就是《野猪林》。还记得,那天我们特别高兴,我告诉他,《菜园结拜》我琢磨好要舞一套禅杖。小楼说:“你舞禅杖,我也得舞………舞剑!舞一段太极剑的路子。”我知道,他会太极,演《安天会》里的孙悟空,他那么大的个子一撩蟒,穿着厚底靴,双腿就盘到不大的椅子上,全仗太极功底。
当然啦,剑怎么舞,禅杖怎么舞,我们台上见。可是,到了台上,他唱完“要学桃园美名扬”这句杨派唱腔,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得!他老哥听到掌声,齐了,脸朝里一站,顺便给鼓师打了个手势。
把场子的管事也明戏了,当即把锦儿推上台,报林娘子东岳庙被欺的消息。舞剑就掐了……这次你就可以让林冲舞套剑了。这套剑不要太长,要帅,要美,要简,要精。林冲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武艺过人,这套剑正是点睛之笔,要掌握住火候,演得恰到好处。否则会将戏拖散。这场戏很吃功,好在你年轻,不会在乎,完全成!”
郝老师又要求我:“演鲁智深,一定要脱开李逵。鲁智深、李逵都粗鲁、豪爽、好打抱不平、快言快语,但粗鲁的程度不同。《水浒传》你是看过的。鲁智深是提辖,大小是个军官,必有点文化,做事经过思考,粗中有细,有些尺度,还要有点儿雅。”
老师的提示太重要了。李逵是贫苦出身的草民,粗犷、勇猛而缺乏谋略,他敢只身闹江州劫法场教宋江,他敢砍倒杏黄旗、大闹忠义堂,毫不顾及后果,是粗中有野的。鲁智深虽是三拳打死镇关西,也不是见到他就打而是以买肉为名,激怒郑屠后才动手。
郑屠被打死在地,鲁智深准备脱身之际,还假说他是诈死、慢慢再找他算账,以遮人耳目。野猪林救林冲,若换成李逵,他会提着双斧子大闹殿帅府,他救不了林冲自己也会陷入高俅设下的罗网,或是两斧杀死两解差,至于林冲会有怎样的结局,恐怕他顾不了许多。
鲁智深就能懂得若去闹殿帅府必是凶多吉少,因而始终暗地跟踪保护,直到野猪林内二解差要害林冲性命时才出面救援,但仍未杀那两个解差,却舞起禅杖将松树打折,唬得解差垂手听命,平安到沧州。这样做是为给林冲留一条阖家团聚的出路。这就说明鲁智深粗中有细,办事有尺度,和李逵有明显区别。老师的这个提示,对我表演鲁智深这个人物是至关重要的。
演好鲁智深这个角色,形象极要紧,有一点曾使我发愁。什么呢?我的肚子不够大。老师演鲁智深袒胸露腹的舞台形象,已深入人心。可我オ三十来岁,人不胖,哪有那么大的肚子呢?鲁智深的形象岂不欠丰满了吗?我向郝老师说了这一苦衷。
郝老师笑了。他说:“这大可不必发愁,我当年演这出戏时四十多岁,也没有那么大的肚子啊!为什么到台上就变大了呢?化装也要琢磨啊!你把鸾带往下系,系在小肚子下,把小肚子托上去,肚子就显得大了。”老师立即让我试试,真灵,顿时就像个大肚汉了。
老师又说:“肚子是大了。最重要的还是你的表演。全本的《安天会》演过吗?
“演过。”
“什么角色?”
“猪八戒。“
“我和小楼演这出戏,也饰猪八戒,也要大肚子。但是,八戒的大肚子是又蠢又笨、傻里傻气的,鲁智深的肚子却要让他显出豪迈的气势才行,否则肚子虽大,人物还是出不来。等你排时,我再跟你细说。”
此行收益甚大,有许多还需回去好好消化。我和少春告辞出门,刚走几步,郝老师又把我们叫住:“世海,你们先回来,我还有事。”
我和少春返回。者师开柜取出一沓钱给我:“给你吧,上次你来,我听说你们要排《野猪林》,我真高兴,一下子就把这事儿忘了。这回又差点儿,老喽!“
我急忙推让着将钱还给老师:“老师,这是应该的。平日,孝敬您都来不及呢!”
少春在旁虽不知其故,也帮着我动那老师:“郝老师,您太客气。世海不要就算了吧!”
郝老师手举过头顶,使劲儿摇了几下:“你不知道,这是他在上海时,德元要出国留学,路费还差二百元,我给世海写了封信,言明暂借,过后再还,没几天,他就寄来了,这……”
“哟!德元兄出国留学,真是大喜、大喜,给您祝贺!”少春的贺喜,打断了老师的话。
德元师兄自那年逃至重庆,就想自费去美国,未成。日本投降后,他返回北平,仍到辅仁大学任教,终获留美奖学金,夏季赴美。
“老师,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没有您的教导,我有今天吗?德元师兄去美国留学,多好的事情,又很不容易,您高兴,我也非常高兴。我不会要的!”我的态度是很坚决的。
少春也劝:“徒弟孝敬您是应该的!应该!哪有师傅教学生,倒还还钱的!”
“得了,好在,你现在也不在乎。心意我领了。哈哈!”郝老师只得笑着将钱收起。
就要开排《野猪林》了。
我们请高维廉帮忙抄写修改后的剧本。高维廉是起社的小生。他原是位大学生,爱好京剧,小嗓很好,跟金仲仁先生学艺,傍过章遏云。定稿后由他抄写戏词。有的角色戏词多,抄在取房租的房折上,戏词少的抄在纸上发给演员。
演员也已确定:盛文哥饰高俅,盛武饰高衙内,李幼春饰董超,叶德霖饰薛霸,志秋饰锦儿,骆洪年饰陆谦。盛武了解洪年武功颇好,在外地曾演过《三岔口》里的武丑刘利华。我和少春、盛武等都一致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就和盛章兄打了招呼,让盛武把洪年找到我家面谈。洪年加入了起社。果然,他很有才华,不仅和少春对打、抢背均不成问题,还和盛武一起将高衙内、陆谦的戏词及表演加以丰富,演出效果很好。
还有一件为难的事:大家都认为与我们合作的赵蕴秋饰林娘子显得软了些,反复考虑,林娘子一角在中极为重要,还应再选。于是想到高玉倩。大家对她前次与我们到张家口的演出都很满意,决定由我和盛武去她家约请。高玉倩高兴地同意了,立即去行头铺定制和林冲一样团花图案的褶子(当时很流行夫妇穿同图案的服装,像《奇双会》)。不料,赵蕴秋闻知坚持要演。为了息事宁人,我又和盛武去给高玉倩道歉,代付新装的费用。
《野猪林》即将公演,我们要添置服装布景。此戏是否会受观众欢迎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就不能多投资制作新服装,一切从简。少春借用《连环套》中黄天霸穿的白箭衣、白褶子,戴了一顶普通侠义巾。我除添一个蓬头(僧发)、一双僧鞋外,还买些白夏布送到藏家桥一家洗染店染成绿色,做成露肚僧衣。
不想颜色掉得厉害,每次演出,汗水浸湿僧衣,我的后背、上臂都被染成绿色,回回卸装都要大洗一阵,这是后话。布景嘛,一般只用桌椅即可。这个戏,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林冲野猪林树下被捆,都必须有一棵大树当道具,不得不请前孙公国东口吴保安电料行代制了一棵柳树。
一切就绪。《野猪林》首演于华乐园。广告上写着“杨小楼先生得意佳作,郝寿臣先生亲授”的醒目字头。演出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是啊,这出戏的情节曲折感人,艺术手段多样。最主要的是,主要角色、次要角色都分别塑造了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
少春饰演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英俊,侠义。少春对这人物的刻画,不仅巧妙地糅合了杨小楼、余叔岩先生的演唱特点,而且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噪音条件,并将能文能武的艺术特长都贯注到林冲身上。林冲菜园舞剑,寒光闪烁,身轻如燕,颇有英雄气概;闻报别友在一个“扫头”的锣鼓点儿内,三个连续的急转身,又帅又美地揖手告别,匠心独具;白虎节堂屈受八十军棍后,伤痛、冤屈、愤怒迸发而出,演唱似有派似无派,高昂激越;连珠炮般痛斥高俅设计迫害自己的血泪控诉,似飞流直污势不可当,似锋刃利剑直刺高贼心肺;长亭别妻,苍凉的余派唱腔凄婉、悲愤,催人泪下;发配路上,身杠重枷,表演出双足浸血、步履维艰的惨状…他,满身伤痛、满腔愤怒、满腹冤屈地唱出大段凄凉的【高拨子】唱腔,佐以高难度的吊毛、蹉步技巧,浓墨重彩地渲染了林冲的悲惨遭遇,牵动了每一位观众的心弦,观众接受了这段【拨子】,没有因为它具有海派的特点而加以排斥;《火烧草料场》,林冲以衣为刀、扫雪斗敌,独身奋战的新武打,震动了观众的心弦。
经过这一系列充足的铺垫,林冲终于杀陆谦、投梁山,更显得合情合理,符合观众心理,引起了观众的共鸣。
观众们对《野猪林》一剧的予了较高的评价。《野猪林》的上演消息只要一见报,第二天准会是几场票全部售空,场场爆满,出现了少有的盛况。
今天,回顾新中国成立前タ《野猪林》一剧的排演,之所以能使这出二三十年代杨、郝合作的名剧再放光彩,原因主要有三:一是我们对于这出名剧,从剧本到表演在给予肯定的基础上,找出了不足,加以修改、充实、提高。二是我们虚心向老前辈求教,把所学的揉碎,结合自己的特点,再次加工创造。
因而,我们没有重复他们在二三十年代的表演,而是更上一层楼,突出了我们的特点。其三,演员之间同心协作。主演渴望的是水涨船高,而不是水落石出。
《野猪林》的成功,标志着我和少春的艺术已从学习和模仿阶段开始起步,向发挥、创新的阶段迈进了。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