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峰天涯明月刀】好评无数的徐浩峰电影《师父》 你看懂了吗?

徐浩峰导演,廖凡主演的电影《师父》在上周周末上映。上映至今,好评无数,甚至压过同样是徐导编剧的《一代宗师》。作为导演作家编剧的徐浩峰,在各个领域都开创了中国硬派武侠的新风气。

不须和泪看旌旗

文/来自LOFTER博主:闷小雅

图/来自LOFTER博主:Sarah Lu/尚剑琴

我是先看过导演的拍摄手记《坐看重围》和《师父》的原著小说,才去看这部电影的。我觉得这部电影应该成为一个趋向良性的现象,它值得成为一个很好的存在。

这篇长,可以跳着看。“不须和泪看旌旗”,出自辛弃疾句。

■故事

这是一个讲述咏春拳北上扬名失败的故事。一般人们了解咏春拳,是从咏春拳的成功开始,从李小龙、叶问这些武学名家以及当世电影开始。八年前《叶问》一战扬名,讲咏春拳的故事自此层出不穷(或者因为自此之前这类故事大多并不被人非常特别的关注)。咏春在国人心中的具象原本就是成功的,是名扬四海的。

作为一个讲述“失败”的故事,《师父》讲故事的技巧性很强。

《师父》的情节安排的非常小说化,但不是《倭寇的踪迹》那种趋近散文的小说化,如果说《倭寇的踪迹》是散文,《师父》是一篇真正的小说。短篇小说难写就在此,由于篇幅限制,情节常常会被舍弃或者用简略的虚笔带过。

电影《师父》在较短的篇幅里容纳了大量的信息,剧情虽不复杂,但信息量足够大,大量不属于情节的信息就像小说中的闲笔,非常自然的涌现。这样的笔法是很受人尊敬的,很容易写不好,非常需要功力。于我看来,这部电影正是由大量“闲笔”一样的情节组成,主剧情并不那么鲜明。

这正是《师父》本身最大的特色。这样安排,无谓好不好,至少我认为用在这个故事里恰到好处。毕竟这是一个讲“失败”的故事,为了把故事讲的不流俗于仓皇,或者塑造一个失败英雄,创作者本身要很懂得讲故事。

《师父》的节奏也非常的紧凑。很多人认为前面半段很多情节是可以砍掉的,事实上我反倒认为很多情节很有必要存在。看过小说后觉得,小说中情节太破碎,前面节奏松散,后面又突然而起,紧张的部分显示的并不好,读起来略生硬。但是看到完整的电影后觉得,没错,就应该是这个节奏。

因为这并不是一个讲几天里某个地方发生了一个什么事的故事。

这是几年,是很紧张的几年。主人公乃至配角本身的境遇、心态、情感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外在的势力交锋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部电影不是只讲天津一地,武行一行,打个比方,在写故事的人眼里,这叫故事发展的外部环境,环境对故事的决定性不言而喻。节奏松散还是紧凑,都是由情节决定的,情节如此,节奏应当如此。

《师父》的故事讲述方法很有意思,它是填充式的,不是散文诗,也不是八股文,不抛去故事讲美感讲人物,亦不为讲故事辜负人物,真正的人物塑造和情节设计相辅相成,这也是我认为《师父》的故事非常成功的地方。

■小说

小说中展现出的情节和我们在大银幕上看到的有些出入,但无从追问谁更好。小说力很足,每个字都氤氲着天津九条河的水汽。和电影的展现方式不太一样的是,这篇优秀的短篇小说脉络很清晰,在人物塑造上则不甚着力。

由小说到电影,无论是改邹馆长为女性以增加信息容量,还是变换情节重新设计出一场优秀的长凳扫棍戏,或者设计将对拳改为揉刀,将瓦伦蒂诺的照片贴在镜子上,都没有改变故事的核心内核。

有人可能会认为,小说《师父》不仅是讲咏春的故事,也不仅仅讲曾经失败的咏春门人的故事,换一个名字换一个门派,只要是小拳种,随便哪个都可以,作者用咏春是为了吸引读者。

事实上并非如此。尽管小说和电影载体不同,讲述方式有异,但小说讲咏春已经写得很好,故事的特殊性已经通过大量的描写凸显,电影中更是通过特定的意向展现给观众。

原文中有【虚名的意义何在?提倡武风已有二十年,一个持续的事物,不论虚实,总会有人不断投入。师父练的是咏春拳,限于广东福建,习者寥寥。师父以个人的方式,北上了。】,这句开始,前后都有感觉,我夜读此句,恨意陡生。

■由小说到电影

由小说到电影,赋予文字生命力的美术和音乐做的非常好。

这部电影中几乎每一帧都可以截图为摄影教科书范例。所有的构图方式都美丽,所有的色彩对比都美丽,不管表达什么主题,这一场是什么情节,首先画面一定是好的。光影的艺术,如果为了主题为了讲故事而放弃光影,和普通视频无异。但是光影亦要服务于讲故事,不好好讲故事和普通MV又无异。《师父》做到了很多导演努力尝试但未成功的和谐。

电影中经典的“坐打”一节,所有景别都有用到,构图的变换也随陈识的自我释放而变换。他在师娘赵国卉面前逐句吐露心机,竟是在这样一个看似紧急的情况下。以前陈识的方式简单粗暴,就像原著中那句“什么也不能对她说。只是一夜一夜地睡她。”这场新设计的戏在情节上改变了陈识,赋予了陈识新的角色性格。

这场戏里由只有半秒的近景到中景再到全景(由于紧急不会产生特写),棍的指向和人的目光达成了某种隐秘的默契,人的目光跟随棍的指向,而师娘的脸永远处于三分线上的第一位兴趣中心,镜头往外拉,所容纳的景物越来越多,但师娘永远坐在那里。

从我们的角度看,其实也是从陈识的角度看,我们能够理解此时陈识的情感跃动,因为光线和阴影都产生了很大变化。这场戏的色彩略喑哑,但整体感非常协调。由于证明了陈识的内心世界,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陈识的感情也是相当喑哑的。

师娘永远坐在那里,又显示了此时陈识能够“坐看重围”的最终原因——师娘在。大多视平线是自然的而稳固的,如墙裙线,地平线,海岸线。这一幕中的视平线是区区一条板凳,板凳可以移动,更添动感。陈识已经挽起赵国卉的手走了,小混混开始挪动板凳,但当陈识扭过头来的时候,小混混还是把板凳放下,表达了陈识作为强者的地位。

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全片中陈识的地位有很多种证明的方式,只有这一场戏中采用的是绝对纯粹的方式。陈识令耿良辰踢馆,未果;为耿良辰讨回公道,未果;最终甚至仓皇逃窜,南下归家,和赵国卉的感情亦是未果。只有这场戏,承担了无数任务,做的如此精致。

片头有放出过这部电影的原创音乐来自安巍。这部电影的音乐也是一绝,非常衬节奏,非常讨人喜欢。(讨人喜欢并不是骂人话,不讨人喜欢的东西绝不会是经典。)

开头过后,耿良辰的出现和我想象中的方式不太一样。由于耿良辰是我最喜欢的人物,我想当然地认为灵魂男主当然要有深入灵魂的bgm,但是似乎创作者给耿良辰的音乐不是那么善良。独白,鼓点,这些给了耿良辰的音乐,都不够深入灵魂。而最后,当耿良辰挣扎着侧过头去最终看茶汤姑娘一眼时,这里的空白却真的能够深入灵魂了。

美术和音乐创造出了一个大环境,这个大环境令人物的一举一动产生依据,并且能够立在银幕上而不仅仅躺在纸面上。从小说到电影,《师父》非常成功。

■人物

终于写到我最想写的一段了。

这一次我一定要先写耿良辰!良辰男神!

以前看《倭寇的踪迹》,觉得宋洋帅,又天生有阴狠脸。等到看小说,想不出来他演我最喜欢的良辰哥哥是什么样子。我也不忍心看他见师娘第一面就被揍得满脸血,这样的男人,合该生在乱世,当个大侠,娶我。

可惜他遇到了师娘。

耿良辰学拳,全是因为赵国卉。电影里,她站在桥上那么一回头,落在耿良辰眼睛里。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就是她男人一打七的场面。小说里虽然是打听来的,却写的非常苏:

【第二天早晨,他买了盒三炮台香烟,见到站街便递一根,一个个路口串下去,光了半盒烟,找到那对男女家。

三炮台质劣,抽一口皱下眉。这个家,只有一间房,无遮无拦。一道不足膝盖高的荆棘围住一个院子,房前一地木屑。有木匠台子,一个未刷漆的柜子立在防雨的油布棚下。

看到了那女人。她站出门槛,把一手瓜子皮扔了,反身回屋。

阳光暴烈,瓜子皮透亮如雪花。女人小脸纤身,脖颈如荷叶杆挺拔。

跨过荆棘,站在院中,他喊:“屋里有人么?”女人走出,一双眼镇住了他。

不是十六七姑娘的明眸,不是青楼女子的媚眼,如远山,淡而确定不移。神差鬼使,他说他是来比武的。

她以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做出招待亲朋的礼节,从屋里端出个脸盆架,说:“洗把脸,慢慢等。我男人回来,得要一会儿。”

他洗了脸。两个时辰后,她成了他的师娘。】

耿良辰,一个大写的痴汉。

宋洋展现的耿良辰最大的魅力,就是一边躺在地上灰不溜秋血肉模糊,一边言笑晏晏目有寒星。他长得很寡淡,但是很有屈做了底层人物的气势。面对师娘的时候,他后来是不敢抬眼睛的,这确实是陈识讲的拳里有尊卑,但是更多的也有修心的意思。

耿良辰两肋插刀仍狂奔追车的场景实在是好,比他清浅一笑黯然死去的场景还要好。他和茶汤女的感情着力不多,但是比小说中美。

茶汤女为少数民族,茶汤竟是回回造出来的,我头一回知道。但是这又是事实。这茶汤女很美,这也是事实。电影中的茶汤女不像小说中的,小说中的是豪放,电影中的又多了几分娇憨,大概是因为少数民族服饰上身,总觉得这女孩子更美,

她当然喜欢耿良辰——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她喜欢耿良辰,尽管耿良辰欺负她,又对她不好,但是她就是肯为耿良辰好,我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她是看脸的吧。少数民族姑娘就是淳朴。

她在耿良辰生前,割下自己的头发给他包扎,每天给他喝茶汤,还给他看摊。死了之后,继续给他看摊,大概因为她真的很喜欢耿良辰。

我大概并不想讲师父陈识。因为这个人非常不符合传统的美学逻辑。一个失败英雄,起码应该是曾经英俊潇洒,再不济曾经豪气冲天,又或者起码曾经是个英雄。但是陈识从来都不是个英雄。他对徒儿,对郑老,对赵国卉,都从未真的尽到自己的心意。这个人物的心很冷,也很薄情,他的感情是浮在纸面上的。

但陈识的心里满是火焰。他买上八十只螃蟹,给赵国卉吃五十只,自己吃三十只,吃剩下的螃蟹壳挂在门口,一开门当当啷啷的,这样的木匠非常有意思。

陈识一直认为自己北上就是为了振兴咏春拳。这是他一厢情愿,也是他无可奈何。他要找个本地徒弟,这个人得是个武学奇才,必不是张傲月。而耿良辰是个真正的武学奇才,他的悟性很高。这个时候陈识有过是否执行原本计划的犹豫,但在师娘赵国卉质问他后,他却坚定了决心执行自己的计划。

——很难说是否出于嫉妒,但是至少他并不单纯只是为了振兴咏春而利用耿良辰。小拳种博出位的运作,他用的很好,他愿意顺从世间的法则。但是当他想要不从世间流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机会。

陈识必定是全片最可悲之人。廖凡神了,眼神棒的很。

按照有人所说,师娘负责貌美如花。宋佳真的称得上是貌美如花了,无论是静态,动态,站着还是蹲着,仪容整齐或者披头散发,都有她独特的美感。她光着身子的时候算是烟火美人,穿上衣服又不一样,非常清冷。

师娘其实和师父从来不是一路人。

邹馆长是全片设计最用心的一个人物,我认为。津门女大班,武行前头牌遗孀,自己开武馆,看事精明利落,这样的人言行举止都要重新设计,更要紧的是蒋雯丽自带的气势很足,完全是天生的气场。有的时候短发不能代表什么,气场不需要短发来加持。但是放到蒋雯丽身上,就是合适。

“合适”这两个字我觉得用到别的演员身上也对。黄觉演林副官,我是没有想到的。他没有军阀气,倒有匪气。他长得温文尔雅,但眼神狠,这样的人演林副官合适。金士杰老师演的郑山傲就是一个“眼神”概括不来的味道。郑山傲首先是个武痴,其次才是个老江湖。他的感觉更合适,更令人欣喜。

■功夫

我爱看功夫电影,却不会分析功夫。窄巷搏命那段,许多人写,许多人分析。十八般武器,北方的名刀,一一亮相。

八斩刀原本是清朝水兵在狭窄之处进行搏斗的一种武器,这种刀可以反手握,单面开刃,非常神奇。咏春的刀法是吸收了八斩和日月乾坤刀。最后一战,师父为耿良辰正名来踢馆,也是拉出一把小刀,就是八斩。

郑山傲先生是一位八卦掌高手。八卦掌当时口碑不好,以黑闻名。

■话外

《火烧红莲寺》和《蜀山剑侠传》在《师父》中非常抢眼。

红莲寺再精彩,比不过眼前的江湖。

蜀山传再激越,比不过染血的豪侠。

徐浩峰造出来这个津门武林,讲咏春前世的仓皇狼狈,是在全世界都知道咏春这门功夫的厉害之后。很多人拍电影,写小说,要造一个江湖,造无数的豪侠。但更多人不愿造出失败的江湖豪侠,他们要造温文尔雅的,或者神勇无敌的。总之不可以畏惧不前,失去武人气魄。

功夫电影远远未曾“复苏”。电影里,军界接管武行这一情节,不知是否属于徐浩峰导演对当下某些功夫电影走向的质疑?(——)

小说中有:

【耿良辰质疑,既然断亡是必然,赶在断亡前出名,有何意义?

师父:“寂寂无名,愧对祖师。你现在不懂,但等我死了,只剩你了,就会明白‘愧’字有多难受。”

师父的神色,有着长远谋划者的酸楚与壮志,征服了他。】

我之前看许多咏春电影,练咏春的人骨子里和咏春这门功夫一样,狠绝戾绝,,《师父》中的咏春门人却狼狈非常。非常微妙的嘲讽,但是也非常实在。功夫断亡是必然,功夫电影断亡亦是必然。但是功夫电影断亡之前,能做一份努力,不愧对自己心中的江湖,亦是最好的归宿了。

在我看来,不管怎么说,既然都是做功夫电影的,不管走什么路线,都值得肯定。有人讲功夫圈撕逼常见,其实撕逼不撕逼又奈何?不是一路人何必硬放一起比?咏春狠戾,太极柔和,南北功夫,恰打个对调。一辈子练功夫的人,总生有傲气,观众明白即可。

“无限江山行未了”“不须和泪看旌旗”,这二句,本应是陈识出广东时该念的词。万里江山尚未行遍,丈夫志在四方,乡亲父老不须和泪相送。但陈识家产散尽,南洋受苦,绝对是不会懂得这二句的了。

观众亦无须感慨功夫电影零落。旧的江湖逝去了,这绝不是最后的结果。当下即是江湖,当下即有豪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