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大家 台湾作家骆以军为什么羡慕大陆作家
梁文道:这两天我想跟大家介绍一位作家呢,是我觉得最近台湾十多年来最了不起、最有创造力一位作家。而且甚至是整个华文世界里面最有重量的作家之一,这位作家就是骆以军了。那么骆以军其实该怎么形容呢?就是他是一种苦学成才的一个作家,可以这么讲。也就是说他的小说家的这种记忆完全是靠自己念出来的,怎么念呢?
他曾经有很多的译文,比如说有人就说到,他大学的时候为了要学好做当小说家的技巧,要熟悉掌握一些经典作品里面的笔法,里面造句的形势,里面叙述的种种的手段。他居然用最老套的方法来学习,什么方法你知道吗?就是抄,抄书。据说呢,他是把杜思妥也夫斯基的一些长篇巨著抄过一遍,《百年孤寂》抄过一遍,甚至是连卷帙浩繁《追忆似水年华》都抄过一遍,简直是太变态。
但是尽管如此,我们知道他是苦学这种记忆,可是他又很早出道,而且一出道在台湾就拿过很多的文学奖。那么到去年他推出了他毕生以来最重要的作品,叫《西夏旅馆》。那么这部作品呢,就使得他得到了去年好像是亚洲周刊,选2008年十大华文佳著、十大小说的时候,把他选了出来,那么在我看来是实至名归的。在过去两年以内,我也觉得这部小说的确很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华文小说作,长篇。
那么在这次这个长达四十七、八万字,上下两巨册的《西夏旅馆》里面还夹附了一封小册子,这个小册子呢,叫做《经验匮乏者笔记》。那么这本笔记呢,我觉得值得拿出来单独跟大家探讨,而且就算你没看过这本书,没看过这些小说呢,你听起来大概会觉得有点欣慰。
此话怎讲?因为呢,我发现就是骆以军作为一个小说家,他一直很在乎一个东西,就是经验的匮乏,到底什么叫做经验的匮乏呢?意思是这样的,我们常常说,任何的艺术创作,都需要有一个比较丰富的人生经历。
仿佛有时候我们会相信一个作者,他的生命越是不堪,越是坎坷,他越能写越多的东西。相反的,如果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然后你从小到大生活一帆风顺,一切如意的话,你就很难领略到人生中那么多的不测与意外。然后这样子,你写的艺术创作也就会比较苍白,也就会比较乏力,这是一般我们对于艺术跟生活经验的理解。
可是呢,在骆以军这里却有一个不一样的意义,如何不一样?其实我先讲一下,这本小笔记都是他的一些阅读笔记,他的一些读书笔记。那么尤其在读小说的笔记,在这些笔记我们就能够看到,他怎么去看待当一个小说家或者当一个艺术家,他跟我刚才所说那些经验之间的关系。
同时也提到他对很多小说的看法,甚至写小说的方法。比如说这里面,他就这么讲,他说,对我而言,好写的东西有三样:少年、梦中的故人、鬼或者外星人;难写的东西有三样:贵族、博学者、说笑话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难易之分呢?其实都是因为经验的局限。小说要是写到一定年岁,就有限经验升值觅根,明眼人一看,玩不出新花样也。
然后他就说呢,为什么?他有时候会看一看,为什么老天爷不把我降到康有为家,白崇禧家某媳妇的肚子里面,然后我就可以像我现在这个样子,拼命的,孜孜倦倦的读写半生,仍然没有教养。譬如太宰治《斜阳》里,写贵族母亲,花丛后撒尿,或者章诒和写落难贵族灰扑扑年代家庭巨宴。后巷一干侍女,由丈夫择也,换上华丽旗袍的场面,真是抓耳挠腮,心羡亦不是,临帖亦不是,有另一种?
反正怎么写都写不好的那种贵族生活,因为他没有这个经历。但是其实,你不是一定要先经历过这些事情,你才能够写的好呢?这永远有一个问题,我们都知道,这个东西反过来理解的话,就是说你纵使生活经历非常丰富,你曾经当过海上的船员,游历过世界上不同的地方。
但这并不保证你就能够写出非常好的文学作品,不保证你就会是一个很杰出的艺术家。所谓的经验这个东西,我们不要忘记,它同时也是一个主观的一种感受,就是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遭遇过很多事情,你仍然需要有一套的框架,你需要有一套的格子,去把你生命中遭遇的事情盛载起来,装进去,分类它,理解它,辨别它,使他们成为一个有意义的事件。
这么讲就很简单,如果你是一个毫不敏感的人,你可能在街上看到一个蜷曲身子的老太太,你把她当做街道上寻常风景掠过,你不注意看。但是假如说你敏锐一点的话,说不定那个老太太的神态,就让你联想到她的身世,这就可能变成一种经验。所以骆以军在这里所讲的经验匮乏,其实指的不是生活经历的匮乏,而是什么呢?而是缺乏一种能够把生活经验组织起来,让我的人生变得有意义的框架。那个框架,其实就是一种说故事的框架。
他非常羡慕很多大陆作家,就是他觉得很多大陆作家,不只经历过很多的时代,里面的沧海桑田。而且大家都好像赋予了一种叙事的伦理,去描述这些事件的起承转合,给了他们一个意义。
人生本来意义就来自说你的故事,如果一个人没有办法用故事去结构自己的一生所经过所有事情的话,他的人生就会被认为是苍白的,是没有意思的。那么现在问题就在于,我们说台湾作品,台湾文学不容易理解,有时候问题就发生在台湾文学,它没有一个我们大陆的读者熟悉的那种说故事的方法跟框架。
又或者说他们说故事的框架跟方法不是我们这个社会能够共同接受、共同领受。那么于是在骆以军这里,你看他缺乏这种框架,他要做的是什么?就是怎么样为自己虚构一个框架出来。
而他要虚构这个框架,他的生活经验又有限,又没有这个框架的时候,他怎么办呢?他就拼命的多读书。就像我刚才说,去抄《追忆似水流年》。他在很多的书本上得到经验,以及去组织处理这些经验的方法。那么这也就使得台湾文学产生出一种非常特别的书面文字的一种倾向,跟我们大陆作家写字常常给人一种口语的感觉非常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