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统的女人 【人在他乡】子女忆军统特工老爸:荣辱情怀难尽述

【侨报记者章宁洛杉矶报道】"对父亲的感觉都在书里。事实上,很希望父亲没有做这份工作。哥哥曾经当着我的面对爸爸说,‘爸爸,你知不知道你做这么一份见不得光的工作,让我觉得很丢人’。爸爸听到后,非常难过。"洛杉矶华裔律师杨羚说。她的案头放着父亲——一位国民党军统特工的回忆录:《见证一生》。

《见证一生》披露一段峥嵘岁月

《见证一生》是一本2018年即已付梓的回忆录。书中,国民党军统(保密局,情报局)特工杨鹏回顾了他大半生历程,从少年时随父参与地下抗日组织——忠义救国军南京别动队开始,一直到解放后服务于"反攻大陆"的"潜伏"计划……后因罹患老年痴呆症,未完成全部叙述。

书的后半部分,由亲人及子女撰文、补录,完成杨鹏后期经历,包括在美国旧金山继续服务情报局、因江南案受影响,特工生涯戛然而止;出生入死效力一生,却不被承认身份,最后终老于老人院。

杨鹏长子杨雨亭在撰文中第一段写到:"父亲,作为国民党的情报人员,并非他选择的一个工作、一个职业、一种生活方式,可能地、也是必然地,父亲走上了一条神秘的,悲剧性的、不快乐的一个人的命运,而这也影响了我们杨家人,台湾和大陆的,命运。"似乎是为父亲书里书外的一生见证,留下子女们深切地爱且疼惜的注脚。

杨鹏和夫人寒梅共育有7个孩子。其中3个儿子在解放前夕匆忙奔赴台湾时留在大陆,至今生死不明。后来的四个子女,如今有的生活在美国,有的在台湾,更多的亲属则在中国大陆。洛杉矶元绍律师事务所的杨羚律师,是杨鹏最小的女儿,父亲的回忆录《见证一生》就陈列在她办公室里,因多种原因,并没有推广。一次采访时偶然翻开,没想到不仅翻开了杨家的家族故事,也由此翻开一段大背景下的峥嵘岁月。

      洛杉矶元绍律师事务所律师杨羚的案头放着她的父亲——一位国民党军统特工的回忆录:《见证一生》。侨报记者章宁摄

舍命抗日 不知戴笠是老板

"事实上,我很希望父亲没有做这份工作,这不是他的选择,他一路被暗中推进,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爸爸是超级厚道的人,我像爸爸。爸爸曾说我不适合做律师,‘水至清则无鱼,像你这种人挣不到律师的钱的’。

"作为律师的杨羚确实一直以"清"为原则,规避开各种"商机更大"的做法,也由此赢得客户信赖。而杨鹏的子女也都认为父亲心太软,根本不应该做这个。不过在那个年月,能好好活着都难,又能有多少可选择的机会。

杨羚说"对父亲的感觉都在书里面。他2012年7月6日过世,很感伤,也不敢相信已过去七年。一般说,父母亲过世,儿女第一手感觉会有很深的自责,觉得没有好好地照顾父母亲。我也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得更好。而且,爸爸的故事、他所吃的苦,都是我在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年轻的时候,通常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父亲有时候跟我讲起他年轻时的故事,一是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我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呢;然后就是不太有兴趣去听。"

杨羚其实很幸运,她的父亲很年轻时,就失去双亲,再没有机会听父母讲故事、听父母分享人生经验。杨鹏"一直被命运推着向前走",经历九死一生,直到若干年后正式加入军统,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都在为军统工作,而大老板就是戴笠。

南京六合,是杨鹏的老家。在战争年代,六合曾是个值得关注的战略要地。1937年国民党在淞沪战场遭日军重创后,成立了抗日游击地下组织。1938年5月戴笠呈请蒋介石将组织定名为"苏浙行动委员会忠义救国军",总指挥戴笠兼任。

在南京,有支"忠义救国军南京别动队",活动范围在南京周边地区的江宁、栖霞、丹阳、江浦、浦口、六合、和县、滁县及全椒等地区,总队长叫管容德(化名徐禧)。就是这个徐禧,去六合找到杨鹏的父亲——颇有声望的地方乡绅,一起发展壮大组织。

南京沦陷并惨遭屠城后,杨鹏提到周边地区人人都想抗日,在徐禧的领导下,杨鹏的父亲积极出钱出力,共同组建了当地抗日地下游击队。杨鹏自然是跟着父亲一起。

之后,发生诸多变故,杨父惨遭暗杀,杨鹏去南京读书,期间协助救国军时期熟识的人,做情报工作,把汪精卫政府的一些内部文件偷偷送出去。

"那段时期特别惊险,父亲认定真实身份是为‘抗日大部队’服务的情报人员,不理会当时势单力薄的共产党组织,曾被执行‘枪决’,居然大难不死!浑身是血地爬回家求救……"杨羚每提及此,都觉得父亲如此命大,堪称奇迹。

      一次采访时偶然翻开的一本国民党军统特工的回忆录:《见证一生》(杨鹏),不仅翻开了洛杉矶华裔律师杨羚的家族故事,也由此翻开一段大背景下的峥嵘岁月。侨报记者章宁摄

加入"潜伏"计划  "一夜"白头

"25岁的时候,我移民来美国。记得当时哥哥对爸爸讲了很不礼貌的话,让爸爸很伤心。他说‘爸爸,你知不知道你做这么一份,见不得光的工作,让我觉得很丢人。你为什么要做这个?’"

当年,杨羚虽然知道"情报员"三个字,但是并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直到哥哥讲"见不得光"、"每天都是躲躲藏藏的"……"后来我想,爸爸是很多地方都不出去啊。我觉得爸爸很可惜,又帅又有才,从个人修养到人格,都很完善,他是被推进去的。"杨羚也很心疼父亲,觉得父亲很可怜,苦了一辈子……

国民党政府曾一直心存反攻大陆梦想,杨鹏在书中提到不少他们这些外省人根本没打算置业安家,以为很快能打回老家去。曾部署多种计划,意图把特工人员安插进大陆,都没有成功。杨鹏曾强烈反对"空投计划",认为是把人拿去送死,一度被怀疑是共产党。而他参与的驻站香港,把特工由香港输入大陆。不仅没有成功,还暴露身份,被抓捕。

"爸爸对我是完全不愿意说,对我弟弟讲,还好,英国人没有那么狠。但是,和爸爸一起被关的属下则不这么说,说他们吃了很多苦头。可能有伤到爸爸尊严的体罚这些。他后来被遣送回台湾的时候。那一段我弟弟(杨龙)写出来了,我看着都一直哭。

因为那段时间都不太敢去想,因为我们女孩子胆小,躲在妈妈哥哥弟弟的后来。记得爸爸从车里跳出来,满头白发,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没认出我爸爸。爸爸本来都是黑头发,很帅。好像一夜白发的感觉,我不知道这一两个月吃了多少苦头。然后,我妈认出来就和他抱头痛哭。"

      洛杉矶元绍律师事务所的杨羚律师(左起3)的是杨鹏(国民党军统特工,著有回忆录《见证一生》)的小女儿,如今杨家人生活在两岸多地,中国大陆、中国台湾及美国。侨报记者章宁摄

大洋两岸,悲欢离合

从杨羚简略口述以及书中详实记录可知,自从香港遣返台湾之后,杨鹏主要做新人培训工作。到后期,杨鹏以少将办理了退休手续,去到旧金山,继续秘密为国民党情报局工作。直到江南事件中受到牵连,特工生涯彻底结束。

谈及杨鹏一生对家庭的影响,难以尽述,只能从书中细节以及杨羚提到的悲喜剧中,略知一二。"我们之前在旧金山的房子,院子很大,有前后屋。江南事件发生后,我们都住在前屋,爸爸独自一人住在院子后面的一个小木屋里。

我白天去帮他换床单时,发现枕头下面藏着刀。因为之前曾发生枪走火,差点伤到妈妈,从此我们家里永不放枪。爸爸用刀防身。是怕国民党灭口,因为当时他手上有江南案的证据,台湾曾多次叫他回去,他也不敢。之后,爸爸被解雇,没有了退休收入,晚年在养老院度过。"

亲人间的生离死别,是乱世中难逃的命运。"我们曾有3个哥哥,估计都死了,我依然希望是没有找到,他们都还活着。妈妈为此事特别痛心,爸爸带着全家外派至日本时,某天夜里妈妈哭得惊天动地,停不下来,我们几个小孩子都吓坏了,因为爸爸告诉妈妈,在大陆的一个儿子可能是死了。从此,爸爸再不敢告诉妈妈坏消息。估计妈妈有所觉察,后来不再催爸爸去大陆找儿子,却曾经深夜看到妈妈抱着哥哥的照片哭。"

听了很久沉重的故事后,杨羚突然讲起也有很好玩的事情。"我女儿常常笑我,说妈妈这个脸长得比例不对,宽脸尖鼻子。常常还和同学说。我妈宽脸尖鼻子。记得我40多岁时,第一次回大陆老家南京六合,和亲戚们见面。到了老家之后,非常地惊骇。

坐在我对面的是表哥,堂哥,和我哥哥长得一个样儿。坐我这边的是我的姑妈,我和姑妈长得一个样儿,然后呢,我女儿回美国之后,和她的同学说,哇,我和你们讲哈,我在美国还经常笑我妈妈那个脸啊,‘宽脸尖鼻子’,结果我到了她的老家去,走进一个屋子里,发现一屋子都是‘宽脸尖鼻子’!"

几乎一口气读完杨鹏的《见证一生》,还书回到元绍律师事务所时,又听杨羚律师讲起不少书中尚未提及的细节、故事……有时,你合上的是一本书,打开的却可能是一个你不曾了解的世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