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的诗句】陈道明的一声叹息
友人“绿筠闲人”谬赞笔者:“也许陈道明老师写自己表演的解析,或许也未必及得上荞麦兄,可以两语概之:文势澎湃若海,文心细腻如发。既有史学的严谨又有文艺的激情;行文细针密线又大气壮阔,汪洋浩瀚而又精微深邃,如赵壹《迅风赋》所谓‘纤微无所不入,广大无所不充’,又如苏轼诗曰‘须知酣放本精微’,荞麦兄赏析陈老师演艺的篇篇长文单拎出来便是优秀文字作品,可谓‘酣放可以惊四筵,精微可以适独座’矣。
如果说《史记》等‘前四史’是优秀的‘历史散文文学’,荞麦君之《陈道明的表演世界》一书便可谓是‘演艺评析文学’也。”
良友推扬,实不敢当。姑且单从道理上略作辨析:《史记 孙子吴起列传》:“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书圣”王羲之老师卫夫人《笔阵图》有名句:“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这是文艺评论史上一个有名的观点。
钱锺书先生《管锥编》第三册“一〇六 全晋文卷二六”对此便有专析。苏轼《次韵子由论书》:“吾虽不善书,晓书莫若我。”钱锺书先生也自评“余不能诗,而自负知诗。”(《徐燕谋诗序》)(按:苏轼为书法史上“宋四家”之一,《寒食诗帖》为天下第三行书;钱锺书有《槐聚诗存》,其诗颇足名家。二位大家前半句过谦,后半句则确然。)
《管锥编》第四册“一九五 全梁文卷一一”:陈师道《后山集》卷一七《书旧词后》:“宋玉初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境也?”李治:“……使必经此境能此语,其为才也陋矣。子美咏马曰: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子美未必跨此马也。”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第五章:“如谓书中种种境界、种种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则是《水浒》之作者必为大盗,《三国演义》之作者必为兵家。”三家之旨,非谓凡“境”胥不必“更”、“经”,只谓赏析者亦须稍留地步与“才”若想象力耳。康德论致知,开宗明义曰:“知识必自经验始,而不尽自经验出”;此言移施于造艺之赋境构象,亦无伤也。
——《水浒》之作者不必为大盗,则《陈道明的表演世界》之作者亦正不必为演员也^_^。非但作者不必经历其著作中人物所历之境,即评析家亦不必是所评析行当的当行里手。陈道明没当过皇帝,但无妨其演康熙;笔者没做过演员,但不妨我写演员陈道明。
《管锥编》第四册“二一四 全梁文卷四八”载黄伯思《东观余论》:“袁昂不以书名,而评裁诸家,曲尽笔势。”《元文类》卷三九宋本《跋苏氏家藏杂帖》:“……食前方丈,具于饔人,举挟一尝,甘辛立辨,正自不必手自烹调,然后始识味也。
”——“不必手自烹调,然后始识味”,即美食家不一定善于做菜;好的酿酒师也未必便是好的品酒师。文艺的“创作”和“鉴赏”,畛域有别,是虽有关联但却体性有殊的不同门类。
所以,演员写自己表演的赏析,若不及专业评析家,不奇怪。又钱锺书《谈艺录》“二 黄山谷诗补注”于“善写者不鉴”更下一转语:康德评柏拉图倡理念(Idee),至谓:“作者于己所言,每自知不透;他人参稽汇通,知之胜其自知,可为之钩玄抉微。”希莱尔马河(按今通译“施莱尔马赫”)亦昌言,说者之知解作者,可胜于作者之自知亲解。——如是则曹雪芹于“红学”,未必及得周汝昌辈也。一哂。
玩笑一句,朋友谬赞“也许陈道明老师写自己表演的解析,或许也未必及得上荞麦兄”——此正如琵琶女自状所弹琵琶,未必及得白居易(《琵琶行》);“京中善口技者”自状其口技,未必及得林嗣环(《口技》);“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自状其刻舟技,未必及得魏学洢(《核舟记》);“白妞”王小玉自状其梨花大鼓唱腔,未必及得刘鹗(《老残游记》);柳敬亭自状其说书技艺,未必及得张岱(《柳敬亭说书》)、黄宗羲(《柳敬亭传》);任盈盈自状其所抚“笑傲江湖”琴曲,未必及得金庸;康熙殿上骂群臣,未必及得陈道明(一笑~)……友人红豆山庄兄:“很多新一军的老兵看了《大决战》之后感慨,周志宇的廖耀湘形神兼备,当年得意踌躇执拗精明的种种性格呼之欲出,就是让廖本人来演也不过如此。
”
“善写者不鉴”,抑有更深一层要义可探。陈道明先生曾在受访中谈及不写自传:“我没有能力给读者那么大的信息量,也没那个自述能力,为你的职业而写吗?我觉得我在亵渎我自己,有一天我想写时,就一句:‘有这么一个人。
’”(1998年陈道明专访《一出一入陈道明》)——刨去陈先生自谦的成分,我们或许可以从他这句话中看到他另一种“大傲若谦”:他对自己作为职业演员的职业水准是相当自信的,自信到以至于他“不惜贬低”自己另一方面的能力——文化能力撰述能力——他“不无偏激”地不相信自己的“自述能力”能将自己的演艺水准以足够大的“信息量”传达出来。
这正从另一个层面反映折射出他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自己的表演其实真是够让人说道的,非目力够深、笔头够硬的文艺赏鉴评析者,莫可以畅发其精微深妙。
陈道明在演出话剧《喜剧的忧伤》期间,曾不无虔诚庄重地说“舞台是神圣的”,他动情跪地亲吻舞台台面的一幕打动了无数观众。以陈氏所云“神圣”二字,从正反两面参印他所道“亵渎”一词,当更可切实体察到演员“陈道明”对“演员”陈道明的尊重(陈道明:“如果我长期坚持自己的信念,就是对自己的最大尊重。
”(2011年末《南方周末》对话陈道明))。人世间很多东西是付出就有收入的,有多大付出就有相应回报的。生意场上,此理概然。
但唯独不该搅进商业化产业化娱乐化这趟浑水的,也许是文化文艺。陈道明倾其全力打造一部文艺精品,市场却毫不领情。(如:1.陈道明:“《围城》之后我感觉《二马》好。因为年代不同了,人们都看《还珠格格》去了,谁看《二马》呀,对不对?”(《陈道明:特立独行的文人生活》,载2002年《大众电影》第2期)2.
陈道明:“我监制电视剧《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片子拍得很好,到了电视台,他们说‘片子拍得很好,不用看’,但就是不肯播。
我当时就说:‘是不是我们的电视剧没有杀人放火?我不卖了!’”(《南方周末》专访陈道明:《我原来就是不往人群里走的人》,2010年7月))哪怕他是陈道明。哪怕他哪怕都不是一个文艺陈道明,而是一个不得不借着还有点商业价值和所谓的收视号召力的虎皮大旗来不得不弓腰驼背“招摇过市”的商业陈道明。
陈道明这么委屈自己,市场却未必以为稀奇。所以陈道明故作偏激地昂然有声:“我不认为演员这行有什么事业可言,他只是职业。
”(1998年陈道明专访《一出一入陈道明》)表演这么神圣不容亵渎的事业陈道明言之出口竟然只是“职业”(等而下之的是现在行内很多人连“职业”都做不到,遑论“事业”——照陈道明的话,“经常会有人问我:你对这个行业怎么看?我说这个行业就八个大字:对年轻人是四个大字‘寡廉鲜耻’;对岁数稍长的叫‘为老不尊’,这就是这个行业的生存现象。
”(《南方周末》专访陈道明:《我原来就是不往人群里走的人》,2010年7月)),那是内心其实脆弱的艺术家要保护自己那点脆弱而高贵的敏感和自尊:“我不认为演员这行有什么事业可言,他只是职业,事业是你永远也追不到头的,千辛万苦才能得到一点儿回报的,可影视演员是什么?今天什么都不是,明天一举成名天下知,如果把它称其为事业,是不是对事业本身的一种亵渎?”(1998年陈道明专访《一出一入陈道明》)陈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是1998年,时代之物欲开始冒头而尚未如今之横流,他说的“明天一举成名天下知”,这个“成名”还是靠“活儿好”出的名,尽管是凭真材实料成名,陈老师还是觉得这个名出得太容易了,不失诚惶诚恐受之有愧之感——如果他能预见后二十年的事,看到今天这个物欲横流,不,肆流,不,泛滥的时代,小鲜肉们炒作炒作就能成名爆红的时代,《澳门风云3》这种说垃圾都嫌糟践垃圾的货都能狂揽10多个亿票房的时代,不知会有怎样的喟叹。
文艺这种东西从属性上就不能走不应该走市场化产业化商业化这条路,陈道明自己说得沉痛:“钱现在成为了惟一标准。
有收视率、票房,赚到了钱,就成功了。综观我们现在的文化现象,不管什么艺术、什么行当,都在高喊着‘金钱万岁’、‘向钱冲’,我们还要不要留一席之地,给真正的本土文化留点生存空间?……商业化要有一个度,文化变成金钱,金钱置换文化,要有度,不能把所有的文化艺术、教育科研全部推向市场,全部走江湖去赚钱。
……到了90年代,商业消费时代来了,发展到现在愈演愈烈,把文化当成商业。
似乎什么都是文化,到处都在谈文化,但都把它当商业的外衣。……让钱给冲没了。中国的文人过去还有一点风骨、一点孤傲,还有一点竹节精神,现在全部被钱同化了。……电影是一门学问,如今的导演没人做学问了,都在商业这棵树上下功夫了。
”(《南方周末》专访陈道明:《我原来就是不往人群里走的人》,2010年7月)文艺这种事业不是如马云的淘宝马化腾的腾讯,付出与报酬不是成正比,哪怕零回报也好,他是成反比。
王安石《游褒禅山记》有云,“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这条普遍规律当然也是文艺创作和接受的规律决定了,你付出得越多收获得反而越少,你探究得越深你的同道之人反倒越少(陆游诗中屡申此意:“诗到无人爱处工”、“诗到令人不爱时”、“俗人尤爱未为诗”……)——如果不走市场化泛娱乐化的路,文艺无所谓啊,反正又不用钱来衡量,它可以恣肆地往人之所罕至的险远处去开凿奇伟瑰怪非常之观;然而,现在搞的是产业化过度商业化,越是快餐越是赚快钱,越是嘻嘻哈哈越是日进万金,你越是掏心掏肺反倒越不过是一挂下水。
这是人生给人生观开的最恶劣的玩笑。屈子云:“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此之谓欤!
陈道明为演出耗费了那么深那么多的用心,这些心血密密层层地布散在他演出中的一颦一笑道具动作细节的一撇一捺针针伏线里,端赖有心人发皇幽曲,惟赖有心人发皇幽曲。他的投入既如是之巨如是之深,端非三言两语可与浮浅者“交流”者,宜其面对网络上众多有意无意肤薄恶诋诸如“陈道明毫无演技可言”、“陈道明演谁都是康熙”等语,从不做回应,唯是扔下一句“演员应该学会接受一切质疑”以为挡箭牌——此语是智者高明的应世接俗之术(迥异他的朋友冯小刚导演屡次与所谓的影评家们对骂),内里,则是陈道明一贯的傲然,和更深处的心灰意懒,心灰意冷。
走笔至此,我仿佛听见一声极深又极轻的叹息,落在道明先生心底。寂寞千古事,我与道明先生同叹。
2016年7月18日写于成都
【附】寂寞一时,煊赫千秋
刘勰《文心雕龙》论“隐秀”。鄙见,历代诗人中最符合这两字的,是李商隐。他如贾岛孟郊,或有隐而少秀;又如黄景仁秀则秀矣,然伤于显露,论及深隐,含蓄留白,又不及玉溪了。钱锺书先生说得最好,《谈艺录》论赵翼诗:“予尝妄言:诗之情韵气脉须厚实,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语意必须锐易,如刀之有锋也。
锋不利,则不能入物;背不厚,则其入物也不深。瓯北辈诗动目而不耐看,犹朋友之不能交久以敬,正缘刃薄锋利而背不厚耳。”诗艺如此,演艺亦然。
演员里,有蓄积深厚而表达平淡无奇者,此正文不胜质,面子小于里子,刀背厚而锋不利;又有外在纵放恣肆而蓄积寡浅者,此则文胜其质,面子大过里子,刀锋利而背不厚。有时扪心自揣:那么多优质演员,为何我就对陈道明、李雪健等二三子之演艺,念念在兹呢?原因或正在此:有演员技法非不精湛也,表演非不夺目也,惜乎如赵翼诗,缺乏内蕴深曲,逊于深厚余味,“动目而不耐看,犹朋友之不能交久以敬,正缘刃薄锋利而背不厚耳”。
诗文有煊赫一时,湮没万古;有寂寥不遇,辉耀千秋。李雪健、陈道明等之演艺,或如陶、杜之诗,当时湮没,寂寥不彰,其大显荣耀,广获钟期,或俟百十年后、文化复得繁兴之世?呜呼!来世之不可知者也。后之览者,或将有感于斯言!
【附】文艺评析的正确做法:先诊脉息,再听病情
文艺评析的正确做法,可以《红楼梦》第十回“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一节文字略论其理。该回文字写道: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之至,小弟不胜钦仰!”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
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
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得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
按:红学家蔡义江先生评此段文曰(《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版),“先自己据病人脉息来说病情,是避免心中有先入之见干扰客观判断。然后再听病家说病势,则可检验自己诊断是否正确,作参考修正,如此对医者也大有裨益。
”笔者参以自身写作经验,颇有会通之感。我评析央视版《水浒传》电视剧中战场戏、武打戏之场面编排、流程设计,溯探至于导演意图,后有网友贴出该剧总导演张绍林的导演手记,我之分析与之颇有合者,该网友遂赞“可证荞麦分析完全正确!
”又笔者评析陈道明表演颇善于以服装之变折射人物性格情态之变,此乃我从陈氏演出如《梦断青楼》之九条、《二马》之老马、《楚汉传奇》之刘邦等演出实际中得出之“客观判断”;后读到陈氏2011年接受《南方周末》访谈时自述其演话剧《喜剧的忧伤》构思人物服装时语(陈氏语为:“我在塑造这个人物(审查官)时,是有意把前半段跟后半段脱开,形成巨大的转变和落差,因为剧本里他是一个古板的审查官,一个很生硬的人。
你看我的服装设计都是很谨慎的,实际上这个人有禁锢感,做事说话都很规律、很刻板,他不光禁锢别人,把自己都禁锢起来了,我为了让他逐渐放开,身上穿的衣服也逐渐、慢慢解开。”),我作为评析者之观察分析,果于表演者自述创作构思中获得印证,此正如医者问诊“先自己据病人脉息来说病情,是避免心中有先入之见干扰客观判断。
然后再听病家说病势,则可检验自己诊断是否正确”——其时内心快意,直如侦探断案,抽丝剥茧,对勘查验,九曲回环,终得抉出真相,畅怀莫可言宣!
鄙意,评析文艺作品,无论文学、书法、绘画,抑或是表演,都得如医者诊疾,先不听病家说病势,不看作者述创作谈,而只开门见山,径取作品本身,拔剑直挺中宫,以文本细读之法,直接与作品对话,方有望于升堂入室,识曲听真,而不致为先见所导,梗障胸臆,张口乱道,作矮人观场、欺己亦复欺人之谈。
须知这世上天才大笔毕竟少数,名医国手自来稀罕,太多南郭吹竽之辈、庸医混饭之徒,作者之意图与作品之成效,正未可遽划一途。
李易峰亦曰,我构思某角色匠心深矣;吴亦凡亦曰,我思量某演出用心至矣——而吾辈果可于其“表演”中探骊得珠乎?先观李、吴辈经纪公司之软文,再而为其“匠心表演”阐幽发微——此等事,五毛之分内也;而今之诸多大佬或囿于人情,或奴于资本,多所不免,识者叹息。君未见一众时贤为某“佳片”群起转发“我喜欢”乎?王君家卫、梁君朝伟乃躬逢其盛,吾尚何言?